?9
一次次翻讀辛穗留下來的詩句,一遍遍思索,他和她的過往一點一滴回到他腦中。
最先被記起來的是那個喝醉酒的夜,他們唱歌、跳舞,拉著他的手,她不停旋轉。
她說:“你看、你看,我是陀螺,我在你手中旋轉,轉轉轉——天空變成紫色,大地變成紅色。我暈了,因為你在撥弄——”
他笑說:“你不是陀螺,你是我的笨笨,一轉就變得更笨更笨。”
他又想起,他老愛拿她的笨做文章。
東西吃不多是她太笨;走路不看路,撞上他後背,是她太笨;拿著柴可夫斯基畫像喊貝多芬,是她太笨;送她滿桌子化妝品,一張臉卻畫不出精致,還是她太笨……然,她笨得讓他好喜歡。
接著,他想起他們惟一一次的吵架,想起他捧住她的臉,臉上淨是淚的她輕聲問:“我在你心裏是什麼?”
當時不明白,現在清楚了,即便忘記凱琳、忘記她的背叛,潛意識裏,傷害仍在。
從小,他沒有要不到手的東西,功課、體能、長相無一不好,他一直是師長同學眼中的明星,不追求友誼,友誼就主動追著他跑,要朋友、要女人,他從沒花過一分腦筋。
而凱琳是他生活中的意外,她漂亮、難追,她驕矜高雅,直覺地,他認定她和自己是同屬於一種人,首次,他花心血精神努力對待女人。
終於,在半年的努力之後,他追求到她,並準備和她進入婚姻。沒想到,她會在結婚前夕背叛他。
他的愛情傷了他尊貴的驕傲,傷了他被高高維護的自尊。
於是,他懷疑愛情、排斥愛情、拒絕愛情,他寧可把辛穗擺在朋友線上,對她真心、對她好,也不願意讓自己明了,他對她的感覺叫作愛。
再清醒,事過境遷。對凱琳的熱忱消退,愛沒了、感覺淡了,她的背叛對他已經不再具有意義,他甚至懷疑起自己對凱琳的感覺是不是愛,為什麼和他對辛穗的感覺不一樣?
他總是對她說,他們是“朋友”,這些話實在傷她太深——悔不當初!不該將自己的情緒放在她身上,她那麼笨,怎麼會聽得懂他真正的意思。
辛穗?心碎!他實在無法喜歡這個名字,一聽就覺得不舒服,還是笨笨叫起來順口順耳。
他怎會對她的名字有意見?心碎、心碎——她父母養她養得心都碎了?好熟的一句話,在哪兒聽過?
哦!對,在稻草堆上、在星空下,沒錯!是那裏、那時!那裏——
他陡然跳起身,衝到書櫃下方,從裏麵翻出一本相簿,照片映在他眼裏,像電影播放,一幕幕閃過,拉回他丟掉的那段空白。
想起來了,通通想起來了,記憶像串珠珠東一顆、西一顆串起他和她的全部。
跳車的笨笨、少年妻小庭、鬥牛小子辛凱和辛靖、幫他拍下一大堆照片的辛程、以為他顏麵神經受傷的辛家父母、炒出一盤雞蘭佛的表嫂——
他想起全部全部的事,包括他們第一次認識,她就吃掉他的便當、躺在他床上睡覺。
他真想馬上衝到老爸家,把哥哥姐姐挖起來問問,他們這種情形是不是叫做姻緣天注定。
應該是吧!他拒絕所有的護士,獨獨要她,不是緣分還有其他說法說得過嗎?六年中,雖然他脾氣不佳,可沒道理人緣會差到半個女朋友都交不到,惟有讓一個笨笨留在身邊。
所以,他們是天注定,沒錯!
還有,他送過她衣服、化妝品,他從沒為女人買過這些,包括他追了半年的凱琳,更何況還是他親自到百貨公司去挑選。
當然,她也送過他東西,她送過他什麼?是——是——圍巾,對了!她織過一條圍巾給他。
穀紹鍾走到衣櫃裏,東翻西挑,好不容易找到那條跟抹布長相相似的東西。
那時候,他怎麼敢把這種東西圈在脖子上,光明正大走出門?一定是——一定是,他也愛上她,一如她愛他。
把圍巾圈在脖子上,還不是戴圍巾的季節,但它依然帶給他溫暖,就像她安撫他的小手,柔柔軟軟,溫溫實實。
那段空白被填上色彩,紅的、黃的、紫的、綠的——那些都是她為他製造的快樂。
她說過——快樂的日子會結束,但快樂的感覺會永留心中,隻要感覺不消失,就可以繼續製造快樂。
他對她的感覺沒有消失,隻有更濃更醇厚,她還願意為他製造快樂嗎?
想起下午那場“訣別”,穀紹鍾笑逐顏開。這個笨笨居然想出這種拙劣謊話,說什麼回鄉下嫁人,他又不是不知道她老家在哪裏。
拿起電話筒,他撥了她的電話。鈴——鈴——他放下電話,安適地走到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和啤酒。
笨笨很難叫醒,每次打電話,要是碰上她在睡覺,沒響個三十聲,她絕不會從被子下抽出玉手來接。
鈴——鈴——二十聲,他在心裏默數,再十聲,他就可以聽見笨笨模模糊糊的一聲喂。
鈴——鈴——三十聲,她還沒接。
是不是,她今天哭得太慘,力氣大量流失?
鈴——鈴——五十聲,她沒接?
還是打她們公寓的公用電話好了,童昕淺眠,於優不易入睡,小語是夜貓子,打過去,總有一個會起來接電話。
當初,笨笨自己裝一支電話,就是為了怕他半夜臨時打來,擾了別人清夢。現在,他可顧不得那麼多,他要馬上聽到笨笨的聲音,告訴她,他想起她,記起他們之間的一切一切。
鈴——這次的鈴聲比較溫和,不像笨笨房裏那隻,專為叫醒睡豬用的,尖銳得連打電話人都覺刺耳。
鈴——鈴——第五聲,於優行動不方便,如果小語沒睡她會來接,如果她睡著了,接電話的肯定是童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