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的秋雨,今日清晨才淅淅瀝瀝的漸漸收盡。大半片天空還堆積著雲團,整座長興小鎮仿佛纏繞著一層白色飄帶狀的霧氣,揮之不去。
陰鬱不見晴的天空,亦如此刻顧筱菁的心情。
她輕輕拉開窗簾的一角,露出一隻清麗的眼,目光迅速掃過窗外的四周。
賣報紙的小販、吆喝著的火燒鋪兒夥計、停靠在她家門前的黃包車師傅、擺攤擦皮鞋的年輕人……
一切都是那樣的一如既往,那樣的按部就班。
不經意間,她與那位擦皮鞋的年輕人目光交錯,她驚慌的拉下窗簾,隻覺膽戰心驚。她識得那雙充滿殺機的眼,那個拿刀挾持她父親的人。
她依舊清清楚楚的記得,那****是懷著怎樣歡欣雀躍的心情去碼頭迎接從英國牛津大學歸來的父親。
她的父親,她又敬又愛的父親,學識淵博的父親,憂國憂民的父親。
近年來,父親一直長居於英國,鮮少回家。從與父親的來信中她得知,父親是在與牛津大學的教授一起做有關細菌血清的研究。
而她,這些年來同奶娘與奶娘那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兒阿翠生活,三人依靠著父親寄給她的充裕生活費,倒也算是衣食無虞。
可當她帶著阿翠,滿懷著雀躍在碼頭等候區看到從船上緩緩走下的父親時,她的希冀全部幻滅了。
她清楚的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抵在父親的腰間。刀的主人,有一雙充滿殺機的,令人膽戰心驚的眼。
她的內心驚呼,她想大聲呼喚她的父親,無奈啞口無言。
隔著人海,她與父親的眼神交彙。她的父親衝她做出一個口型:快走。
她的眼眶不由濕潤了,身旁的阿翠往人群外的方向拉她:小姐快走!
她明白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什麼都於事無補,於是把心一橫,順著人群擠了出去。
繞過七街八巷,身後仍有數人追趕。當她們拐到一犄角旮旯處,阿翠對她說:小姐,把您的大衣給我!我自有辦法引開他們!
她原是極其反對的,阿翠卻急切的說:小姐!我對這地界最是熟悉!您自小待我如親生姐妹,我和娘在您家裏白吃白住那麼些年!現在是我該報答您的時候了!
追趕的腳步聲愈加清晰,阿翠索性不顧禮數強行剝掉她的外套,她呆呆的看著阿翠衝她咧嘴一笑,旋即匆匆離開了她的視線。
她渾渾噩噩的回到家,仍能感受到背後有尖銳的目光追隨,可他們似乎不欲奈她何。
打開淒清冷硬的家門,發現其間空無一人,阿翠和奶娘都不在,她的心頭湧起不祥的預感…….
今日是她獨自一人在家中坐以待斃的第六天了,雖家中有存糧補給,她整個人仍是瘦了一圈,鏡中的自己,麵無血色,嘴唇發白,憔悴不堪。
驀地,一陣敲門聲傳入耳畔,她恍恍惚惚的移到門前,透過貓眼,她看到兩名穿白大褂帶著口罩的人立在她家門外,其中身形明顯高出一截的那人隻露出劍眉星目。這眉眼怎的如此熟悉?莫非是他?
顧筱菁強抑心底翻湧,卻扛不過一股無形之力的牽引,到底打開了房門。
“我們是來派發仁愛醫院義診宣傳單以及為您做免費身體健康檢查的醫生。”
這熟悉的、沉穩的嗓音,不正是出自唐以律之口嗎?
顧筱菁靜默片刻,低聲道:“你們隨我進來罷。”
門外,擦皮鞋的年輕人挪到火燒鋪子,捅捅那名夥計,操一口流利的日本話:“你給我盯緊點!不要以為自己真是個賣火燒的!”
“你不要疑神疑鬼!這些天常有一些散傳單的白大褂走街串巷,說是什麼檢查身體、宣傳衛生知識,後來就是攛掇著街坊鄰裏買補藥。這些人三天兩頭的來,根本不足為怪!”火燒鋪兒夥計不屑道。
“你瞧!這不很快就出來了嘛!”夥計指向顧筱菁家門的方向,隻見兩道穿白大褂戴口罩的身影從中走出。
“不對!”搽皮鞋的年輕人銳利的目光掃過這兩道身影,進去時兩人身形明顯是一高一低、一男一女;而出來的這兩位身材相近,顯然是兩個女子!
他狠狠打向火燒鋪兒夥計的腦袋:“廢物!你太大意了!”隨後急忙抽出隨身攜帶的手槍,朝那兩名白大褂追了上去。
可無奈兩抹白色身影已上了停靠在顧家附近的黑色轎車,發動機一響,車子很快開出了年輕人的視線,隻留下一縷白煙。
“他娘的!”搽皮鞋的年輕人狠狠一吸鼻子,指揮黃包車師傅、火燒鋪兒夥計、賣報紙小販道:“你們!給我進屋仔細搜!把留下的男人給我逮住!”
三人似乎如夢初醒,接到命令後再不敢有絲毫延誤,立馬破屋而入。
可顧家早已是人去樓空。
望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名男子不知混雜在哪裏。三人大眼瞪小眼,麵色悻悻,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