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3)

我看著他的背影,思緒仿佛被風吹成了長線,回到一個月前的那天晚上,參加完龔利的生日宴會後,獨自一人回家,從哪輛車裏扔出來的信封,就像是扔出一顆炸彈一樣,把我的心炸的血肉模糊。

在哪個被城市嘈雜聲包圍的夜晚,從哪以後我的生活徹底地變得與以前不同了——我說的不同,準確一點來說,是指一塌糊塗。

隻是,現在的我,看上去很平靜,依然每天上班、工作,晚上在這個房子裏吃飯睡覺。如果一定要用一個比喻來說明的話,就像是一個人的脖子被一雙巨人的大手,哢嚓擰斷了,但是,因為用力太大,導致腦袋轉了360度之後,又重新回到了正麵——看上去,那個人的表情和樣子還是一樣的,但實際上,你明白的,她已經徹底完蛋了。

我現在的安穩,我現在的從容,我現在的風平浪靜,其實就是我已經徹頭徹尾地完蛋了。

但誰會相信呢?

窗外是上海灰蒙蒙的冬天,嶄新的外灘沐浴在蕭索的寒雨裏,浩大的外灘改造工程還在不眠不休燈火通明地繼續著,很多次我路過被腳手架包圍起來的外灘時,都會透過綠網的破洞,看到裏麵裹著破舊棉襖席地而睡的工人。他們的胡子上經常凝著一層看起來又像是灰塵,又像是白霜的東西。在明年春天到來的時候,這些工人就會從外灘徹底地消失,他們會前往另外一個需要他們的廢墟,用他們的血肉之軀,鑄造起新的長城——用來隔絕窮人的看不見的透明磚牆。當這些建築圍牆和腳手架撤掉之後,溫暖的春風將把這個全中國最異域風情的奢靡地標,推向一個難以超越的巔峰高度,幾乎成倍擴張的沿江廣場,急劇銳減的車流,爆炸增加的遊客,外灘源拔地而起的半島酒店和CHANEL最新的旗艦店都在宣告,一個新的外灘時**始了。

而很久以前,外灘那塊寫著“上海灘最後的夢想”的巨大廣告牌,此刻已經轟然倒下。更加嶄新的廣告牌仿佛出鞘的寶劍一樣矗立在江邊。嶄新的廣告語在十幾盞巨大的探照燈下顯得勾魂奪魄,盡管它背後還未完工的樓盤漆黑陰冷,毫無生氣。

在這個秋天裏,上海的經濟生態仿佛持續經曆著一場無休無止的微弱地震,並不會天崩地裂,血肉橫飛,但是所有人都在隱隱的轟鳴聲裏,惶恐度日。人們的腳底抓不緊地麵,頭皮繃緊的感覺讓他們擔心隨時都會被拋向天空。

我們公司也一樣。

《L.E》的廣告總額下降了27%,銷量下降了18%,這是曆史上從未有過的嚴峻事態。當然,你不能指望人們在擔心明天是否還能拿到薪水、後天超市的西紅柿是否會變得比豬肉還貴的同時,還有心情拿出寶貴的時間悠閑地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閱著文藝雜誌——外灘藝術館的展覽關我屁事,幾百年前歐洲的哪個作家曾經寫過中國遊記關我屁事,某種傳統的民間工藝快要失傳了關我屁事,哪個雕塑家在盧浮宮裏開了展覽關我屁事,哪個設計師在出櫃之後就立刻**了關我屁事。

人們忙著活命,沒有心思怡情。

我偶爾路過街邊的報刊亭,發現不隻是我們的雜誌,另外還有大堆大堆賣不出去的時尚雜誌花花綠綠地堆在地上,車輪和鞋子帶起的灰塵把那些封麵上明星們靠PS修飾得完美無瑕如同雞蛋殼般的虛假麵容,弄得灰頭土臉,幾近狼狽。

龔利的臉也好看不到哪兒去。他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他總是緊繃著麵容,人中拉得比伏地魔都長。要不是他的眉毛濃密漆黑、鼻梁挺拔英武,看起來離伏地魔的造型有點遠的話,我真的要懷疑他隨時都能從西裝裏掏出一根魔杖對著打瞌睡的員工念出一句“阿瓦達索命”來。

他不再有那麼多空閑的時間去研究最新從西班牙過來的瓷器是不是值得下手收藏一套,也不再有心思不斷指示譚芷和Kitty滿上海為他搜尋各種口味的咖啡。他每天都有開不完的會議,打不完的電話,看不完的文件。他的手機隻要一空下來,就是連接著充電器的,否則在他一個電話平均四十五分鍾的高耗電狀態下,別說是iPhone了,就算換成電力強勁得簡直像是使用了核電池一樣的國產山寨機,我相信也一樣垮棚。

而且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公司正在全力準備啟動明年新增加的一本藝術類的雜誌。本來在策劃產品線的時候,正當《L.E》的高速增長期,那時候源源不斷的客戶資源和讀者群,讓公司對新的刊物有著足夠的信心,在之前針對廣告客戶召開的內部招商酒會上,無數品牌的營銷部門頭子都擠破了頭地想要將《L.E》旗下的新增刊物作為他們新的廣告營銷平台。然而,僅僅兩三個月的時間,整個天地仿佛都換了顏色,之前的朝陽紅瞬間被刷成了黃瓜綠。當初所有財大氣粗,恨不得直接拿幾公斤重的成捆成捆的粉紅色現鈔砸到我們臉上的品牌廠商們,仿佛都像是被紮了眼兒的輪胎一樣,不再蹦躂了。他們口中最高頻率出現的對話也從“沒問題,多少錢,我們投”,變成了“不一定,便宜點,再看看”。

因此,在整個上海都風雨飄搖,所有公司都在削減開銷、縮緊戰線的時候,我們卻比誰都忙。甚至公司不僅沒有裁員,反而為了即將到來的嶄新刊物而組建了新的團隊。別人對我們臨淵羨魚,然而我們冷暖自知。這究竟是世紀末日般的飲鴆止渴,還是釜底抽薪的背水一戰,誰都說不清楚。大家都像是被突然趕上鋼絲繩的小醜,戰戰兢兢地往前行走著,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以免全軍覆沒。傾巢之下豈有完卵,盡管公司還是維持著運營,沒有從我們的薪水方麵縮減開支,但是,在這個CPI指數就像是一個發燒的胖子胳肢窩下的溫度計般猛躥不止的時代,不加薪就等於是扣錢了。

就連Kitty最近也不再瘋狂地購買高跟鞋了。要知道,她以前最羨慕的就是蜘蛛了,她一度想要在肩膀上弄一個蜘蛛的文身,麵對我的困惑,她說:“因為它有八隻腳啊!每天能穿四雙不同的高跟鞋!”我諷刺她:“那你去羨慕蜈蚣好了!”她嚴肅地拒絕了我的提議:“不行,那我會破產。”公司甚至有人開始帶盒飯來上班了——要知道在以前,《L.E》隻有兩種人,一種是不吃飯的人,比如Kitty為首的那幫死瘦子,一種是隻要吃飯就可以開發票報銷的人,比如以顧華、趙沫為首的那幫死總監,當然除了我。既然做不成穿金戴銀的餓死鬼,那麼至少也別變成皮包骨頭的窮光蛋吧——多吃一點,至少氣色看起來紅潤,麵相不至於格外帶衰。

然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過得捉襟見肘。總有一些人,是上帝的寵兒。我以前一直將這個標簽貼在龔利、陸天,或者賴決、趙銘身上。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把這個詞語放在邵雲峰頭上。他可以是大善人,可以是可悲的男**,可以是威風凜凜的總裁,可以是可憐的父親,但他怎麼都不可能、也不應該是“上帝的寵兒”。可我錯了。

當所有的公司正在水深火熱中的時候,他的公司卻還能給員工加薪,對於他每次請我吃飯的時候,我一般都不拒絕,應該是不能拒絕,我要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生活就這樣日複一日地過著,沒有太多的驚喜,也沒有太多的悲傷。因為隻要邵雲峰不先發動進攻那麼我的安靜日子會多一些,似乎上帝也沒有了看戲的欲望,我們的生活仿佛從錢塘江大潮一樣波濤翻滾的狀態,終於變成了死海一樣的波瀾不驚。我,趙沫,龔利,顧華,我們四個維持著這樣每天抬頭不見低頭也不見的生活,盡管我們每天幾乎有八個小時,都在同樣一個四麵圍牆的空間裏活動著,有時候距離近到彼此都能聞見對方身上的香水氣味。

時間進行到2013年,小時候記憶裏的五顏六色的平麵機器人,變成了3D的《變形金剛》,它們用炸藥和激光橫掃了全世界的票房;我們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看的第一本《哈利·波特》,終於迎來了電影版最後一部的欷歔**,當年在課桌裏塞著書一邊兩眼放光**閱讀,一邊幻想著自己也能夠揮舞著魔杖的小兔崽子們,現在也紛紛在**上議論著羅恩長殘了,斯內普亮了,哈利·波特的兒子長得像馬爾福。

此刻,連《老友記》也翻出來重新播放了。不過好在它依然停留在當初的樣子,而沒有整出一個什麼最新季或者電影版出來。

那天我無意中網上閑逛,看見當初幾個主演們目前的狀況,似乎都不怎麼樂觀,雖然大家都還在紛紛拍電視電影,但人們卻不再願意為他們停留下手中的遙控器了。

我盯著網頁屏幕發呆,這多像是我們啊。

曾經我們四個聚在一起,似乎就能掀翻上海灘,搞垮南京路,而此刻我們分開了,就紛紛被打回原形,變成了再平凡不過的路人。就像是每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歌唱組合,在解散單飛之後,就迅速地被人們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