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大為驚奇。父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知府,名聲怎麼可能如此響亮。問道:“小姐不是在恭維小可吧?”
吳小姐道:“賤妾說的是實情。令尊大人剛正不阿,屢次上表彈劾朝中權奸,不避斧鉞鼎鑊,不計生死榮辱。此事天下共知,海內同欽。公子太謙了。”
天賜淡然道:“身為臣子,理當以身許國,不存私念。這本是分內之事,算不得什麼。”心中卻十分喜慰,暗想:“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爹爹彈劾諸奸,雖未成功,天下人卻看得明明白白。”
吳小姐為天賜所救,本已心存感激。這時聽說他是赫赫有名的李大人之子,頓生親近之意。強忍羞意,撩起帷幔偷偷窺視,一窺之下禁不住驚呼出聲。她所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英俊公子,而是半身浴血的狼狽景象。她關切地問道:“公子受傷了?傷得重不重?快讓我看看。”鑽出車廂,也不顧天賜是否同意,抓起他受傷的手臂,撕開衣袖。隻見那刀口長近半尺,雖不再有鮮血滲出,卻仍十分可怖。吳小姐看在眼中,痛在心裏,取出絹帕,細細包紮。也許是出於感恩圖報的心理,也許是出於惺惺相惜的共鳴,她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年輕人十分關心,關心得出了格,渾然忘記了她千金小姐的身份。
天賜好不恐慌。一陣淡淡的女兒體香衝鼻而如,細柔的手指在他左臂上遊走,左臂的痛楚似乎變成了無比的舒適。天賜心猿意馬,忍不住側頭去看吳小姐。隻見她眉淡睫長,櫻唇雪膚,清麗絕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雖聖人而不能禁也。這一看天賜的目光便再也移不開,心中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在天賜異樣的目光注視下,吳小姐臉頰緋紅,纖手輕顫。好不容易包紮好傷口,她狠狠白了天賜一眼,反身鑽入車廂,垂首不語。芳心如小鹿般亂撞,不知是甜蜜還是驚慌。
天賜心癢難搔,魂飛天外。暗道:“這為吳小姐好生秀麗。她瞪我一眼,似乎有幾分嬌嗔之意,莫不是生氣了?她生氣的樣子更為動人。”隨即又暗暗自責:“李天賜啊李天賜!你真是不可救藥,全然忘記了先賢非禮勿視的道理。方才死盯著救你性命的紅衣俠女,現在又轉這些齷齪念頭,徹頭徹尾的好色之徒。”
自責是一回事,心中的欲望又是另一回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血氣方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對一位才貌俱佳的妙齡女子生出遐思,完全是正常的。那為紅衣俠女的倩影悄然扣開了天賜的心扉,雖隻是驚鴻一瞥,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伊人臨去時的嫣然一笑深深地印在天賜的腦海中,吳小姐清麗的麵容似乎也被衝淡了。
馬車隆隆前行。天賜滿懷心事,默然無語。吳小姐凝視著他碩壯的背影,羞意漸去,終於打破沉默,問道:“李公子,你在想什麼?”
心中的綺念怎能向她訴說,天賜強笑道:“我在想此去京師,千裏迢迢,不能無人照應。到濟寧州我請知州岑大人派人護送小姐一行進京。官家眷屬在濟寧州地界遇劫,他作為地方官不能不管。”
吳小姐道:“已經到了濟寧州地界了嗎?我以為還在兗州呢!”天賜道:“錯不了的。請看,那是彭子山。能望見彭子山也就到了濟寧州。”
極目遠眺。隻見原野廣袤無際,馬車已經駛出了崎嶇的山路。遠處是一帶依稀的山影,近處是翠綠的田野,三五家煙村點綴其間,一個低矮的小山丘林木蔥蘢。吳小姐問道:“這座小山又是什麼名字?”
天賜道:“這不是山,是魯國故邑乘邱的遺跡。魯莊公曾在此大敗宋師。它本是為抵禦戰禍而建,最終卻毀於戰禍。千年風雨侵蝕,斷壁殘垣也不複存在,隻剩下一堆黃土,供後人憑吊。”
女兒家多愁善感。吳小姐禁不住黛眉微蹙,歎道:“為什麼每處遺跡,每座城池總少不了兵禍征伐?書中每提到乘邱,不是魯莊公敗宋師於乘邱,就是趙魏韓伐楚於乘邱。《通鑒》說它是魯地,《水經注》說他是宋地。《括地誌》為論證是魯是宋,也忘不了引用一句:乘邱之役,公子偃自魯城雩門出,至乘邱。戰禍兵劫充斥書中,仿佛老祖宗們就是在殺人與被殺中消磨時光。我喜歡讀書,可是每看到這些,我就再也看不下去。難道除了征伐就沒有其它事可以記述嗎?”
天賜道:“古人言王侯之政,不外乎禮樂征伐。禮樂是表麵文章,征伐才是鞏固權位的利器。戰禍兵劫之後才能天下太平。那些毀於戰火中的城市又會如雨後春筍,重建起來,繁華更勝往日。隻可惜在戰火中喪生的無辜者,永遠也不能複生。戰禍可怕,更可怕的是貪欲。欲壑難填,子女玉帛,權勢名位,永遠也不能令人滿足。戰禍也將永遠延續下去,書中也就永遠少不了征伐。”
兩人談得投機,渾不知路途之遙。吳小姐博覽群書,胸羅萬有。天賜自歎不如,深為欽佩。談笑之中,數十裏路似乎轉瞬即至,濟寧城悠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