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想抗辯,他和司馬三娘不一樣,卻無話可辯,宗主負手踱向門外,明明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歲數,一瞬間卻像歷盡了滄桑。正在他不知是走是留是請罪還是爭辯的時候,宗主又說話了:\\\"本座聽說你最擅於外科。人身有異物,需以利器割棄,而魔物,卻也正是人世的異物,百姓的大敵,非割棄徹底,便不能保一方的太平。難道,身為玄心門人,你連這點也不曾想到麼?\\\"
沒有深入說些什麼,宗門事繁且雜,宗主的時間總不夠用,這樣引導一個好醫厭殺的小門人,已經是特例了。於是,他不得不認真想一想,仁與殺之間,到底何去何從。最終覺得,除魔是護生,從醫也是護生,現在的他,若棄了醫術除魔衛道,隻要真有益於百姓,父親應該也不會怪他。
以後,便有了四將之一的玄武。
在提他做玄武的那一天,宗主看了他良久,看得他莫名其妙,然後,才聽宗主開了口,說道:\\\"本座對於醫道,並不曾深究。但在本座看來,人人隻知醫者仁心,卻不知醫者,最需的便是冷眼旁觀的心性。用藥如用兵,心性受悲喜情感動搖,又如何靜心調停君臣佐使緩急?所以,你的冷靜,便是本座對你寄於厚望的原因。玄武——\\\"宗主第一次以玄武之名稱他,便是此時,他說,\\\"玄武,醫術無須放下,但你這份心性,須常葆冷靜,用在正途。若有朝一日,自誤誤他,以婦人之仁累及全局,本座斷然容你不得。\\\"
他記下了。以後,一晃就是二十年。醫箱仍是帶著,有些小傷隨時便能處置了去,宗主也不曾阻止。事實上他的醫術實施的對象,最多的便是宗主和同列的另三將,以及他自己。
他還記得,宗主右臂第一次負傷時的情形。那一回,宗主臂上傷得雖重,看上去十分駭人,實際並未損到筋骨。可當他清洗創口,割去腐肉時,宗主卻皺著眉頭看著,眉心聚集著焦灼——隻是他上藥時一向專心,並沒有太注意,口裏猶自提醒宗主要注意保養,否則便會如何如何。
宗主便一直垂目聽著,待他說完了,才突然問道:\\\"本座還能不能用劍?\\\"
第一次,他見到宗主投來的目光裏,竟會有了焦慮與隱隱的慌亂,不禁怔了一怔,才想到答道:\\\"不礙事,最多乏些力道。\\\"再想一想,又認真叮囑,要宗主多加注意,若再傷著一次,就真的不能使喚自如了。
宗主這才恢復了平日的神色,微露出一絲放鬆的笑意,隨即便不再提起。但接下來的一段時日,看著宗主小心翼翼保護著右臂的動作,玄武總是低頭遮去自己的笑意。
可是沒想到,竟真的會再一次傷著。幾年後,在宏安的湖心小島,在與群魔劇鬥的間隙,玄武一錯眼,清清楚楚看到不遠處的宗主,抬起右臂擋住了暗處必殺的一擊。當時他心裏便是一驚,一道符法擊斃對陣的妖魔後,迅速護衛到了宗主身邊,果見宗主右臂軟軟垂下,血染衣袖。
亂戰中顧不得,事後療傷的事自然仍是落在他頭上。卷起衣袖時他想起宗主那一句\\\"還能不能用劍\\\",想起這些年漸漸不動聲色的麵上曾有的焦灼,竟不敢細看了。
然而傷是要治的,他穩住心神慢慢清理創麵,探著內傷,用最輕柔的動作最細致的手法上藥包紮——他在拖延時間,他怕宗主問他:\\\"本座還能不能用劍?\\\"因為他無話可答。
宗主卻如同不知傷勢嚴重似的,漫不經心地將手擱在枕上讓他醫治,與青龍說著話,另一手端了湯藥,講幾句,便啜上一口。
從始至終,也沒有問過。
誰知朱雀卻問了,搜尋妖魔餘孽的朱雀風風火火地進門,一見他在收拾藥箱便問:\\\"瞧過了?可會妨礙用劍?\\\"
他一怔,一時竟期艾難言,倚在床上正與青龍說話的宗主卻應聲了:\\\"從前受過一次傷,這一次又傷得重了,劍是使不成了。\\\"
他愕然回首,卻見宗主平靜地飲下藥,將碗遞給青龍。朱雀猶自不信,拉著他問有沒有辦法。他搖搖頭,看著宗主,心裏有些難過和自責,叫了聲宗主,便說不出話了。
青龍也有希冀的目光看著他,他仍隻能輕輕搖頭,忽然想起激鬥中看見的情形,脫口問道:\\\"宗主,您當時為何不用左臂去擋?\\\"一句話梗在喉中未說,如果傷的是左臂,沒有舊傷的左臂,情況必然好於如今。
更何況,左臂稍有不便,總好於使劍的右手再度重創
宗主看了一眼傷處,淡然道:\\\"已傷過一次,總不如原來了。\\\"說著抬起眼,又道,\\\"不能用劍,便不用了吧。玄心正宗以道法見長,專研道法,仍不失為補救之法。但若左臂一並受損,本座擔心,再有意外時,本座便欲改修道術也自不成了。\\\"
他恍然,原來那一刻,宗主是這樣想的。
是了,幾年前初為一宗之主時,太多的事情需要宗主親力親為。若廢了右手,又豈有時間容宗主潛心修煉道術?而如今,幾年歷煉下來,他們這新任的四將,也能分擔宗門的事務了。所以宗主才會在敵襲的一瞬,選擇護住完好的左臂,免得連道術都無法再精進了吧。
正如宗主所說,畢竟傷過了,總不如原來——而且,誰也不敢保證,宗主將來,一定不會再傷到右臂。盡可能保全一條胳膊,總好過雙手俱殘,盡管宗主擅長的劍術,從此便不能使了。
那時他想,宗主,才是真正冷靜的人,自己,到底還算不上。
如今的玄武,仍保留著多備藥材的習慣,隻是很少有用武之地了。藥箱裏的藥材,隔一陣便換成新鮮的,然後在藥屜中擱置,直到再失效丟棄。
這曾經是他最希望的事啊——醫者仁心,寧願無用武之地,也不樂見到傷者病者。隻是,這曾經的希望,一直盼著的太平與安定,卻總讓他有一種不踏實的焦慮。
無他,藥材放得久了,便會失效壞掉。安樂得太過,對這宗門而言,怕也不是一件太好的事吧!
搖搖頭,玄武細心抹去了灰塵,打開藥屜,裏麵放了常用的傷藥,以及——生鐵落、膽南星、石菖蒲、貝母、橘紅、遠誌、連翹、朱砂、丹參、玄參、天冬、麥冬、茯苓、鉤藤一些玄心正宗用不上的藥。
其實真的很無謂,真的,很不像他玄武會做出的事情。
可他偏偏做了,隻因,他記得那天的情形。
隨燕赤霞而去的那一天,成了宗主所認定的叛徒的那一天。每一句話,每一種情緒,他都記得牢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