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本深而末愈茂 形大而聲自宏(2 / 3)

荀子《修身篇》雲:“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其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人不遠矣。”元人許謙則說:“吾非有大過人者,惟為學之功無間斷耳。”袁枚也指出:“予嚐……觀當世聰明才力之士,其有所成者,皆勤而不暇者也。”乾嘉學者在書法上之所以能有不凡的成就,就其原因而言,也和他們在學術上取得高度成就的原因一樣,在於他們的“為學之功無間斷”。當然,這裏的所謂“勤奮”,所謂“為學之功不間斷”,絕不是說他們像東漢趙壹所諷刺的那樣:“專用為務,鑽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一門心思,把畢生精力都用於書法的研習上。恰恰相反,是因為他們把畢生的精力都用在學術研究上。乾嘉學者畢生獻身於學術研究且在各自的領域取得了重大成就,這,並非是妨礙他們的書法藝術活動的消極因素。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們的學術研究生涯,開闊了他們的胸襟,豐富了他們的學養,使他們筆下的文字有一種深沉的曆史感,從而在文化層麵上大大提高了他們書法的審美境界。董其昌所謂“一一毫端百卷書”,說的就是,一個人筆下的墨跡就是他的學問的流露,或者說,看一個人的書法,就知道這個人的學問之高低。章學誠也曾打過一個美妙的比方:“縉紳高會清談,其中有妙言語者,亦有絀口辯者,相對自無愧怍。忽有夏畦負販,衣冠揖讓其中,不待啟口,即見本色。毋論為謹為放,皆無是處。”是“縉紳”還是“夏畦負販”,不必開口,即見本色。在這裏,一個人品位的高低,不在於他是口若懸河、妙語連珠,還是言詞木訥、沉默寡語,而在於他是不是有相應的氣質。氣質對一個人來說,是如此的重要。撇開這段話中所流露出的封建士大夫的自我感覺良好和對勞動者的鄙視不談,應當說,章學誠的這段話是很有道理的。乾嘉學者的書法,所以有韻味,所以能得到人們的稱許,不在於它們的外在的筆墨語言,而在於它們作為學者書法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學富五車的乾嘉學者,對於讀書,無不“好之若饑渴之於飲食”,可謂一往而情深。“圖書堆滿案,藉以拓懷抱”。或許,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對於乾嘉學者來講,書法上的成就,其實就是他們從事學術研究的副產品。

談論一個人的書法成就,大抵不能不看其功力如何。沒有足夠的功力,自然就沒有什麼成績可言。正如張舜徽先生所說:“如果隻有三四分的功力,表現出來,不可能是六七分;如果真有八九分功力,表現出來,也不可能隻有五六分。”乾嘉學者書法功力之深厚,不能不令今人折服。畢竟,他們從小就執筆寫字,一輩子抄書、劄記、著書不輟。這中間他們所投入的時間絕非今人所能望其項背。他們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平時隻知道腳踏實地做學問,畢其一生,手握著毛筆,刻苦著書立說。用章學誠的話說就是:“因性之所近而充其量之所極,舉世譽之而不為勸,舉世非之而不為阻。審己分定,一意孤行,以畢生之全力,曲折赴之。”這句話是乾嘉學者的學術人生的真實寫照。正是他們在這種長年累月的抄書、劄記、著書立說的過程中所練就的紮實功力,使得作為他們的“餘事”、“學之終事”的書法藝術,於不知不覺中得到了升華,達到了“不立一法、不離一法”,“如花釀蜜,如黍作酒,得其神不襲其貌,卓然自為一家”的境界。而這樣的境界,才是“神而明之”的最高境界。所以,應該說,乾嘉學者在書法上的不凡成就,本是水到渠成、實至名歸的事情。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在談及書法時,程瑤田曾發表過一段非常精彩的評論。他說:“世之自謂能者,或不必其果能;而其不能者,反時時流露其能也。譬之草木花實,在天地之間,初何嚐有人養之?而未始不應時舒英,當候垂實;而所謂善養樹者,盡心於其間,反致枯槁者不少也。”袁枚有句話說得好:“凡有真好者,必有獨得之見,不肯隨聲附和。”程瑤田,作為一位“真好”書法並且於書法藝術造詣高深的學者,他的這番書法評論,理所當然,也是他的不肯隨聲附和的獨得之見。賀麟先生有段文字,似乎是程瑤田這段話的注腳:“有許多天天講衛生,隨時隨地都在用科學方法想保持健康的人,每每容易生病。反之,一個很忙的人,聽其自然,不特別講衛生,也不特別戕賊身體,反而身體健康。同樣,許多天天講人生觀,講修養,道德名詞掛在口上說的人,反而每每道德並不好。而許多從來不談人生,不談道德的人,生活反較快樂,道德反而很好(例如科學家的道德並不比道德家、傳教士壞,一般人身體的健康並不比醫生壞)。”乾嘉學者以學術研究為正業,把書法看成是“小道”、“餘事”、“學之終事”,他們“博學餘暇,遊手於斯”,有些人甚至蔑視書藝,根本不於書法花費精力。不過,因為有在長期的治學生涯中所積累起來的淵雅的學養和在抄書、劄記、著書立說的過程中所練就的深厚的功力,他們於是便在這“小道”、“餘事”、“學之終事”上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就,他們筆下的書跡,當然便更有內涵,更有韻味,品位更高。更何況,像王昶、錢大昕、翁方綱、錢坫、武億等人,對於金石之學的研究,貫注了畢生的精力。除了翁方綱曾坦言研治金石主要就是為了書法外,對其餘的學者而言,考證經史一般來說是他們研究金石文字的全部目的。可以設想,他們幾十年如一日地沉浸於曆代金石碑版的研究活動中,他們的眼界當然也就和那些隻看重臨摹字帖、片麵重視“點畫”而不那麼重視讀書學習的人不可同日而語了,他們的書法怎麼會不古雅而氣息醇厚呢?這大概就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