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程抱一 對話 夜 愛
摘 要: 在程抱一的詩歌世界裏,“對話”是中心主題。在充分展現了與自然萬物的對話之後,詩人轉向自己的內心,與自我對話、與自己的夢境對話、與詩人所慣於生存的夜晚對話。在探索了人應該如何自處、如何探求真、如何尋找自我之後,程抱一在詩裏又提出了如何與人、與愛對話的問題。
2001年秋,程抱一應巴黎“詩人之家”(Maison de la poésie)之邀就他的詩集作五周的講座,每周七個晚上講解他的一部詩集,五周講完五部詩集,其共同主題便是“與真生對話”(Dialogue avec le Vivant)。按照法國當代著名詩人熱內·夏爾的說法,“對話”在他的詩作中是“常見的”風格。當然這種“對話”,不是通常的問答型的,而是對生命的詩性叩問、一種哲理思考,是對宇宙奧秘的一種詩性領悟和發現。可以說,這種對話在程抱一的詩中無處不見,它是詩人跟自然、生命和宇宙不斷交流的結果。詩人說:“在我看來,兩人相對無言,沒有交流,生命沒有意義,隻有對話、提升,生命才會是常青的。大自然也是這樣。這種對話,確實是無所不在的,兩山相視,那是山與山之間的對話;陽光照在牆下的野草是對話;蜻蜓戲水也是對話,女作家冰心筆下的繁星,寫的就是人與星星的對話。總之,我在詩中力圖捕捉生命之間所滋生、躍起的美妙、悲痛的現象,抒發這美妙或悲痛時辰的生命感受,對話是我生命的主體,是我詩作的主題”{1}。
程抱一的法語詩歌全是“無題詩”,沒有詩人自己的命名,給讀者留下的思考空間甚為廣闊,這似乎是與唐代詩人李商隱無題詩跨越時空的遙遠呼應。詩歌可以大致上分為兩類,第一類是以《雙歌》、《托斯堪詠歎》為主的詠物詩和風景詩,充滿哲理,作為創造者的詩人隱藏在自然中,並不直接發表議論,他是代自然萬物說話,或者將自己“虛心物化”後,“成為”石頭、樹木、山岡、飛鳥等自然生命體,“記錄”自然中的對話;第二類則是以《沿著愛之河》、《誰為我們說夜》、《衝虛之書》為主的哲理詩,詩中作為寫作主體的詩人從他的個人情感、玄思出發,上升到對人類命運的探究。詩人喜歡在夜晚言說自我、與夜晚對話,在夢境中品味鄉愁,在行路時尋找生命之道。每部詩集主題都各有側重,也經常會出現主題交叉的情況。我們在本文中將就程抱一的第二類詩歌的主題做初步的探討。
一、對自我的剖析
在充分展現了與自然萬物的對話之後,詩人轉向自己的內心,與自我對話,與自己的夢境對話,與詩人所慣於生存的夜晚對話。這時候,作為抒情和玄思主體的詩人將自己的生活經曆與精神遭遇以詩歌的方式表達出來,也正印證了狄爾泰所說的詩與生活的關係:“個體從對自己的生存、對象世界和自然的關係的體驗出發,把它轉化為詩的創作的內在核心。於是,生活的普遍精神狀態就可溯源於總括由生活關係引起的體驗和需要。但所有這一切體驗的主要內容是詩人自己對生活意義的反思。”{2}夜晚是他詩歌中最常用的一個場景、時空和主題。“月光將我們的身影與杏仁樹影重疊,一陣微風將我們的聲音混合於蟋蟬聲,不絕於耳。唯有我們的腳步在隱泉邊回響。它叮咚著,淹沒了今夜世界的秘密。”{3}是什麼樣的秘密,隻能在夜晚傾訴?
詩集《誰為我們說夜》開頭的八行詩句,使我們眼前浮現出一位兩鬢染霜、幾十年曆經滄桑、如今洞察世事、心態平和的老者與獨慎善思的智者形象,很難說這不是詩人自己的真實寫照。隻有經曆過人生的煉獄考驗、承受過生命中巨大的疼痛和割舍後,才能夠參透其中的況味。詩集雖然不是邏輯清晰統一的整體,但是我們基本上可以把握詩歌的主要指向,即展現自我精神曆程:異鄉客的孤獨和所遭受的苦難、無法言說的壓抑和苦悶、思鄉的煎熬,然後痛定思痛、不卑不亢、保持尊嚴、奮力提升,終於在異域重獲新生,而後開花結果。
伴隨著詩人的靜夜遐想和詩情噴湧,我們看到了夢斷故鄉的遊子在對夜低吟,傷痕累累的異鄉客在向繁星傾訴,孤獨的求索者在向明月發問,沉思的智者在與宇宙、與天道對話……錢林森指出:“這部詩集令人想到屈原的《天問》,就文化曆險的意蘊,它使人想到聖·瓊-佩斯的《阿納巴斯》,就遠遊者思鄉的情致而言,它可以與唐代詩人月夜思鄉之作媲美。”{4}詩人向夜晚、向天穹言說切膚感懷,所凸現出來的是一個充滿睿智的文化曆險者形象,不畏文化阻隔、渴望交流的抒情主體。
詩中寫道:“夜晚,請你教我們觸摸你的最深處,得到無有之鄉,在那兒,夜與冰交換夢想,在那兒,源泉和風歸一。”{5}初到他鄉的遊子猶如一顆流星在漫長黑夜中獨自閃亮,猶如一隻孤帆在茫茫大海中隨風飄蕩。白天為生存奔波,隻有在夜深人靜時,在普照他鄉的月光下才能打開記憶的閘門,釋放出千萬思緒。這異鄉的月亮和故鄉的月亮何其相似。皓月當空,窗外的聲響喚起了詩人對家鄉池塘裏那不絕於耳的青蛙聲、狗吠聲的回憶,這正應了古人“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詩境。夜可以收納一切,就像一個無限的容器,承載一切物事和想像。夜在傾聽,詩人將自己在異域所受的肉體之勞苦、精神之孤寂以及那些無法言傳的內心秘密緩緩道來。
童年時的歡快無憂、成年後的坎坷境遇,一切在夢中彙集。閱讀這些詩句,我們也好像沉入到他的奇特夢境裏。朱靜指出,“詩人是在‘夢憶’的基礎上‘夢悟’的”{6}。詩人說,隻有在萬籟俱寂時才能作真正的思索,才能有所頓悟、迸發出思想火花。過去的一切苦澀、心酸、無奈、失落、悲愴都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獲得了新的意義。詩人仿佛在“夜晚母親般的懷抱裏”,嚐到母愛的溫情,又返身自視,悟到人應該是獨立地堅強成長。於是,他夢醒後回到現實人生,又重新鼓足勇氣。
程抱一在接受訪談時坦陳:“我的生活獻給不同形式的創造。所有的形式都是集中在和人類命運有關的一些主要方麵。從實踐的角度來說,我曾在夜裏生活。以我所有的方式,一顆心被揪緊,麵對生存惶惶不安的感覺,那種連生命中基本問題都不能解決的感覺。”{7}現實中要麵臨很多的挑戰和艱辛,無奈大雨滂沱、道路泥濘、生存艱難,連“宜人好客”、“粗茶淡飯”、“整潔床鋪”這些生活中最普通的要求都變成了奢望。昏黃的路燈下,殘缺的人行道上,走在嘩嘩的雨簾中,“再多的言詞道不盡漫長的無助歲月”,“再豐富的動作也無力表達蔑視造成的創傷”,遊子的心在“滴血”。可是,這個備受人間痛苦折磨的人最終還是選擇挺直腰杆,執著前行。
剛開始詩人是身份未定、有些尷尬的文化邊緣人,母文化的根仍係在他的身上,就像那割不斷的血脈。而異質文化又漸漸作用於他的身心,於是他的精神圖景裏呈現出豐富的色彩。他是一個“上帝用黏土捏出來的人”和“雲霧山水孕育出來的人”相融而生的新人。詩中表達了這樣的觀點:隻有在平等的基礎上才能真正和異質文化對話。文化碰撞是正常的,互不了解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夜郎自大,不願意去聽、去看、去了解他人,可怕的是閉塞心理所導致的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最可怕的是雙方各自築起一堵牆造成心靈之間的隔絕。“美是一種相遇”{8},“一切美是純粹的相遇,一切相遇是純粹的此在”{9}。詩人悟出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相遇和宇宙生命之間的相遇一樣,都是美好的,關鍵在於我們以一顆虛心去對待,以虔敬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