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爭檔案:1978年8月11日,《傷痕》在《文彙報》發表。
盧新華的《傷痕》,被看做是“傷痕文學”的標誌之一。對《傷痕》的爭議包含在對“傷痕文學”的爭議中。
陳荒煤和王朝聞在1978年9月19日和1978年10月31日的《文彙報》上分別發表文章,陳荒煤認為,《傷痕》這篇小說倒也觸動了文藝創作中的傷痕,不認清和清除這個傷痕,就不可能真正貫徹百花齊放的方針。王朝聞認為《傷痕》在藝術上的缺點和優點是同時存在的。他說“它不是為技巧而技巧的虛構,這種悲劇性的虛構的真實感本身,也就是對於冒充浪漫主義的幫八股的一種諷刺”。陳恭敏在《上海文學》1978年第12期上發表《“傷痕”文學小議》,認為《傷痕》讓人們從個人遭遇中看到了某種典型現象。劉叔成也在《文彙報》上發表文章,認為《傷痕》勇敢地突破了“禁區”,作品以清醒的意識和堅強的努力露出它健壯的新芽。
黃安思在1979年4月15日的《廣州日報》上發表文章《向前看啊!文藝》,認為暴露性的作品是“向後看”的文藝。李劍在《河北文藝》1979年第6期發表文章《“歌德”與“缺德”》,把暴露性的作品斥責為“缺德”。
此後有王若望的《春天裏的一股冷風》,周嶽的《阻擋不住春天的腳步》,潔泯的《關於“向前看文藝”》和於逢的《“向前看”“向後看”剖析》等文章發表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紙上,對黃安思和李劍的觀點紛紛予以駁斥。
為“寫真實”受到打擊的“複出”作家王蒙、劉賓雁、秦兆陽等都對“傷痕文學”表示支持。有評論者認為“傷痕文學”的價值在於,從那時候起中國人開始正視並且公開反思那一段曆史傷痕,作為文學現象,“‘傷痕文學’早已落幕,但是這種反思延續了下來,成了一條流淌不盡的血脈”。
對《傷痕》的評價是各種各樣的,就連作者盧新華本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說《傷痕》是特定曆史時期的產物,傷痕文學注定是短命的。但他又說,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其實都有屬於自身特定的“傷痕”,因此,從文學對現實的批判功能著眼,“傷痕文學”又可以是永恒的。看來如何評價這篇小說,確實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讀《傷痕》,深感盧新華是一個“傷痕”的思考者。“傷痕”,多麼醒目的標題,他以他的這篇小說展示了一個時代的創痛。小說發表於1978年8月,當時極“左”思想依然禁錮著不少人的頭腦。真正的作家應該是時代的先行者,在不少人還疑慮重重的時候,盧新華通過小說對一個時代給人們造成的傷痕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思考。
小說中的王曉華竟然深信媽媽是叛徒,為了同這個家庭決裂,她初中沒畢業就下鄉,而且八年沒與家裏聯係。這樣的故事現在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就是在當時也會有人不解:這個王曉華怎麼這樣沒有人性。其實盧新華恰恰是通過塑造這個人物展示極“左”政治帶給人的心理傷害。極“左”政治是帶有極大的蒙騙性的,當時的許多人,尤其是那些熱血青年,在一種裹挾裏寄托自己的人生理想。王曉華想以自己的行動改變自己的命運,卻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時代導演的悲劇中。她的執拗帶著那個時代的執拗,她的偏激帶著那個時代的偏激,她的愚昧帶著那個時代的愚昧。人間的悲劇有許多種,有清醒者的悲劇,有愚昧者的悲劇,而後者往往以群體性的加入造成時代的悲劇,同時也造成自己的悲劇。所以愚昧者的悲劇更是慘痛的,更具有普遍性。王曉華的悲劇是發人深省的。她可以懷疑自己的母親,但卻不懷疑自己置身的時代;她可以恨自己的母親,卻不恨那個可恨的時代;她可以割舍親情,但卻不能割舍與那個時代的聯係;她可以退回媽媽寄來的吃食,不讀媽媽的來信,卻無法回避那個時代帶給她的傷害。
時代的悲劇必是個人命運的悲劇。王曉華入團時間的延宕和欲愛而不能,這種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了。其實王曉華的痛苦是多重的。對於她來說,想家一直是一個不敢觸碰的話題。當小蘇問她想不想家時,她竟然說“不!——你怎麼問起這些?”其實她何嚐不想家,當同宿舍的青年都回家探親隻剩下她孤獨一人的時候,她是多麼痛苦。但當她接到媽媽的信而要回家的時候,她又猶豫起來,因為她做了一個夢,夢中她還認為媽媽是叛徒,認為那是恥辱。作家運用這樣的細節是在強化一個時代對王曉華的心理傷害。當一個時代已經扭曲了,無數心靈的扭曲就不是大驚小怪的事了,而當那個時代過去了的時候,這種扭曲依然存在著。時代在人心靈上造成的舛錯實在令人深思,這是怎樣的傷痕哪!受迫害的媽媽永遠地去了,她沒有等到孩子歸來的一天。這是怎樣的生命之痛!何況女兒請求母親原諒的機會也沒有了。額上有傷痕的媽媽,死不瞑目的媽媽,無法回答那撕裂肺腑的叫喊的媽媽,她的死才換來女兒的猛醒。與最親愛的媽媽的分離已經太久,在媽媽的想念裏灑上霜雪的難道不是她的女兒嗎?媽媽的死最主要的是時代因素,但媽媽內心的傷痕裏就沒有女兒的因素嗎?時代施加給孩子的影響作用於母親的身上,這樣的傷痕是複雜的,是痛上加痛的東西。通過王曉華形象的塑造,作者開始了對特定曆史條件下的人性追問。也許有人會說這種人性追問還不是很深刻。但在當時的曆史語境中這種開始是別具意義的。我們從文學發展的意義上回頭看《傷痕》,你可以說它有些粗糙,但你不得不承認它的引領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