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從門口一轉身,就看見了大衛的車。它不是按以往的慣例,停在兩個街口以外的轉角處,而是端端正正地就停在她家斜對麵。“該死的,”紫薇想,“唯恐鄰居看不見還是怎麼的?”她不願走過去上車,她怕左鄰右舍萬一哪家窗簾後有那麼一兩雙眼睛,她想退回家去,可又怕大衛真的跑來按鈴。正在猶豫間,大衛已經把車徑直地開了過來。紫薇氣得咬牙切齒,轉身就走。她怕大衛又像往日一樣筆挺地站在車外,殷勤地給她開車門。這不是成心公開展覽嗎?她想。還好,大衛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呼地一下從她身後飛快地開了過去,直奔兩條街口外去了。紫薇這才停住小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裏不經不由地生出一點對他善解人意的歡喜。車仍然停在老地方。紫薇一步步地走過去,好像一步步走向自己未卜的命運。她的決心呢?了結此事的話語呢……全都亂成了一團,在腦子裏攪成了一鍋粥。奇怪的是,大衛並沒像往常一樣地站在車外。等紫薇剛走近車身,前邊的門就無聲地從裏邊打開了。紫薇等了一會兒,既不見他出來,又聽不見他的聲音,不禁彎了腰低頭看進去。隻見大衛兩隻手臂環抱著方向盤,頭緊緊地埋在臂彎裏。“怎麼了?”她問。大衛一動也不動。“怎麼了?”她不禁坐進車去又問。大衛仍一動也不動。

“累了?”她用手輕輕推了他一下。大衛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抬起頭來,雙目炯炯地就要擁她入懷。“不,不,”她推拒著。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的心不禁怦怦地跳起來,“你瘋了。”

“才知道?”他兩眼定定地看著她。眼睛裏又是憂愁又是歡喜,看得紫薇心神不寧,忙定定神說:“走呀!”

“不。”

“那就坐在這裏?”

“不。”

“那你到底要怎麼樣?”

“吻你。”他說。一邊說一邊使勁拉她。“你再動我就呼救了。”紫薇推不過他,急得叫起來。他一下子坐正了,又把頭埋進了臂彎。紫薇心裏亂得很,又有點可憐他,想想今夜怕是什麼也談不成了,自己反正已經出來過了,他再打電話來也有了拒絕他的理由,就想不如先回家吧,剛伸手推車門。車“嗖”地一下就開了出去。嚇得她忙不迭地扣上保險帶。大衛緊閉雙唇,一言不發。她偷眼看他,隻見他雙目平視,一門心思開車。車上了高速公路,越跑越快。已經午夜時分,高速公路上的車也逐漸減少,車燈尾燈疏疏朗朗,不似繁星、恰似流星。不知怎麼,飛馳的車變得很像海裏的船。繞來繞去,紫薇憑空有了一種眩暈感。“你倒是要把我帶到哪裏去?”

“天涯海角。”和以往任何一次約會不同,這次大衛瘋瘋傻傻地,似乎過去那個彬彬有禮的君子隻是一個夢,午夜夢回,綿羊變成了獅子。又似乎一個孩子為了裝成大人去參加宴會,不知壓抑了多久,憋得十分難受,一旦恢複本性,就加倍地瘋鬧起來。而最最要命的是,紫薇似乎更喜歡後者。既然他已經說出了那個致命的字,那麼,一切是該和以前完全不同……

“他瘋了,你也瘋了嗎?”紫薇不斷地告誡自己,“如果你不冷靜,不能自持,事態可能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怕什麼?身份、地位,一切都有保障,而你呢?紫薇,不過是個一無所有尚且不能自立的弱女子……”朵拉的話忽然像重錘一樣敲著她的胸膛:“不要玩火,你也不是那玩火的人……”

“停車!”她忽然叫起來,“你究竟要帶我上哪兒?”

“lasvegas,好麼?”大衛說。“去賭?”

“對!賭一賭我的命運,”大衛忽然把車停在了路邊拐角處,兩眼重又淒淒慘慘地看著她,“紫薇,告訴我實話,你就沒有一點點愛我麼?哪怕是一點點?”他的眼睛那麼憂鬱,那麼戰戰兢兢,滿含著懇求的意味,他的聲音又那樣淒慘,淒慘得紫薇不但怦然心動,而且淚水立即湧上了眼睛。“我已經說過了,大衛。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們不該……”她沒有說是,但是也沒有說不是。其實大衛早就知道她已陷入他的情網,他現在隻不過是要再次確認。並且也要她向自己確認。沒有她的印證,追求似乎沒有結果,交往也未免顯得虛飄,這是感情的需要,也是征服的快樂。於是他搖搖頭,繼續追問道:

“紫薇,你就一點不明白麼?我不是問的該不該?而是問的愛不愛?”

“大衛,你應該明白,”紫薇繼續掙紮著說,“我沒有權利回答。你也沒有權利問。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做朋友,做好朋友,不是很好麼?”紫薇再一次回避正麵回答,其實這也就是回答。她並沒有說不愛他,她要的隻是保證。事情完全按照他的軌道行進,大衛心裏很滿意,但他嘴裏卻很不滿地說:

“不好。我們從來不是朋友,也永遠不會成為朋友。”他呼地一下又把車開動起來。

“去哪兒?”紫薇輕輕叫道。

“去我家。”大衛低低地回答。

“你家?”

“放心,是我自己的家,一個人的家。”

“不,不要。”

“那就去你家。”

“不——”

“放心,沒有你的同意,我決不會做任何讓你不高興的事。”大衛拿起她的手,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不再說話,車風馳電掣地奔跑。紫薇完全亂了方寸,不知又走了多久,忽然三轉兩轉就停在了一座單元樓房門前。

紫薇不肯下車。

“這就未免太謹慎了,”大衛說,“也太小氣了吧?來,進來。喝杯咖啡,吃點東西。難道你不餓嗎?我可是餓了。”他打開車門,用手拉著她的手,就像牽著一個小女孩一樣。他又恢複了他那彬彬有禮、憂鬱又自製的神態,紫薇身不由己地就被他拉了下來。

他掏出鑰匙,開了大門。開了電梯,上了八樓,又打開了單元門。

紫薇每走一步在心裏就罵自己一聲:死吧你!怎麼這麼沒主意,這麼糊塗,簡直渾蛋……死吧你!半夜三更,進人家單身宿舍,這叫什麼事?這不是找死嗎你!幸虧沒遇見人,不然還得了……

可大衛一開門,她就忍不住驚叫了一聲。怎麼,迎門的過道竟掛了自己一張真人一樣大小的全身照。自己站在門口,如果不是衣服不同,恍惚間就像自己在照穿衣鏡,或者就是自己迎麵走了出來似的。

定睛細看,可不就是自己的照片。可自己和他交往,從來小心謹慎,從沒和他照過相,也沒允許他給自己拍過照。這張照片自己好像都沒有。他是從哪兒弄來的呢?心裏納悶著一時說不出話,大衛卻已經從廚房裏端出了熱氣騰騰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