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在哪裏?有人說是美國。為那個撲朔迷離的夢幻世界,十年來多少中國青年背井離鄉。故國萬裏,大洋阻隔,傳來的信息也是撲朔迷離的。

他們“洋插隊”的生活情況究竟如何呢?

“喂,想到美國去嗎?”一天傍晚,朵拉突然問紫薇,聲音不大,力度卻很強,就像從重重陰霾中突然掙紮出一聲悶雷似的。可今天,明明是個大晴天呀。這是一個晚霞十分璀璨的傍晚,朵拉和紫薇兩個人正百無聊賴地躺在單身宿舍的窄床上,紫薇正呆呆地看著天際變幻的彩雲。

這是省歌舞團大院裏的一間集體宿舍,錯錯落落地放著四張床,房間並不大,可女孩子們住著,不知怎麼就顯出那麼一份兒玲瓏和溫馨來。另兩張床的主人不知幹什麼去了,宿舍裏就她們兩個人。“喂,問你呢?想不想上美國?”朵拉身子不動,聲音卻提高了幾度。“扯!”紫薇也不動,懶懶地斥打朵拉說。紫薇和朵拉是最好的朋友,一起考進歌舞團,一直住在一個宿舍。兩人同歲,朵拉隻比紫薇大一個月。可紫薇卻比朵拉沉穩。朵拉呢?用紫薇的話說,就是不知怎麼一個整天著三不著兩的瘋丫頭。“才不是扯呢,就說去不去吧?”朵拉這次卻胸有成竹地問,聲音仍然很低,卻有著那麼一股不容置疑的執拗勁兒。

她也靜靜地躺在床上,隻不過是背對著窗戶,她不想看那色彩絢麗的晚霞。本來麼,她還這麼年輕,卻沒有了前途。一切美好的事物似乎都與她無緣,眼前灰蒙蒙的一片,情緒正處在最低潮。

“你派我去?”紫薇譏諷地問。“就算我能派你,老狼那關你也通不過呀。”

“這不結了。”紫薇仍懶懶地說。半晌,又恨恨地加上一句,“怎麼還不死!”朵拉撲哧笑道:“快了。”紫薇一骨碌從鋪上翻身坐起說:“真的?長癌了?”

“做夢吧!人家營養那麼好,一切都稱心如意,心寬體胖,長的哪門子癌呀?”

“這不結了。”紫薇咕咚一聲重重地又躺了回去。“這不結了”是紫薇的口頭禪,脆生生的普通話,帶那麼一點輕柔的鄉音,多半用在失望、絕望或者根本不該希望的事物麵前。“不結,”沒想到朵拉又說,“咱不會氣氣她,氣死她。”

“她氣死你吧!”

“不,咱氣死她,咱們到美國去,她非氣死不可。”

“那倒是。可惜咱——去不了。”

“去得了,隻要你願意。”紫薇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兩隻眼睛慢慢張大。她了解朵拉,別看她老罵朵拉著三不著兩,可她心裏明白朵拉是一個頭腦靈活,想象力豐富,充滿幻想的女孩子,而且又十分執拗,一旦她打定了什麼主意,九頭牛也拉她不轉。這次看來,她又有了什麼主意,於是紫薇順著她說:

“就算我願意吧。”

“就算不行,得下決心。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紫薇的眼睛越張越大,看了朵拉半晌。隻見朵拉雖然麵無表情,神態卻十分嚴肅,不由得就從自己床上爬起來,坐到了朵拉身邊。朵拉也慢慢從床上坐起身來。兩個好朋友默默無語地對視著,直到雙方都從對方的眸子裏清楚地看到自己。紫薇明白朵拉這次確實是有了什麼主意,於是說:“我聽你的。”朵拉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斬釘截鐵地說:“嫁人。”

“又扯,”紫薇禁不住噗的一聲笑起來了,“嫁誰呀?你!”

“不是我,是你。”

“我?”紫薇又怔了一下,忍不住又笑了,“我嫁人,跟你上美國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啦,你先走一步,嫁個——美國人。”

“你瘋了?”紫薇禁不住驚叫了起來。“就說你幹不幹吧?”紫薇以為朵拉又胡說八道呢,就想重躺回自己床上去,沒想到還沒容她站起身來,朵拉就一把拉住她。朵拉的手涼冰冰地,看樣子不像開玩笑,可這事兒實在荒唐,就半斥打半開玩笑地說:“那你為什麼自己不嫁,你不是還——比我大麼?你又沒有——”

“我不行,”朵拉不耐煩地打斷紫薇,緩了一口氣,又說,“那是——我表哥。”紫薇這回可是完完全全地怔住了。“願不願意吧?”半晌,朵拉又說。“你表哥——在美國?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

“這會兒說也不晚呀,他下禮拜就回來,回來——找對象。上個月剛給我媽來的信。”

“真的?”紫薇喃喃地說,恍恍惚惚記起朵拉是有這麼個海外關係來的。她舅舅從小就漂洋過海,她有幾個a、b、c的cousins。過去,兩人一塊兒填表時也不是沒看見過,隻是因為朵拉家不是個愛攀海外關係的家庭,朵拉從不提起,又與自己無關,過眼就忘了。沒想到原來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現在——現在竟以這樣一種方式提到了自己麵前,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想想吧,還有一個禮拜呢,我知道這事兒對你——很難,所以我也考慮再三……”看見朋友的臉色慢慢泛白,朵拉用手輕輕環著紫薇的肩,溫存的,但口氣仍十分堅決地說:“我表哥歲數是大了點,三十五啦!聽說長得也不怎麼樣。可是——這總是一條出路。要不,就隻好死在老狼手心裏。你再想想吧,這死老狼!”

“死老狼。”紫薇仍怔怔地,隻本能地吐出這幾個字。紫薇就是這麼個女孩子:一急一氣,一遇大事,腦袋就發木,不但想不出主意甚至也沒詞兒。

這天晚上,紫薇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紫薇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工人,她是從外地考進省城來的。這種事很難在信上說清楚,何況,她猜得到,父母決不會同意,他們本分了一輩子,盼的就是平平安安,團團圓圓地過日子,紫薇考進歌舞團,一天唱唱跳跳不幹活兒,還說唱唱跳跳就是工作,他們已經很不習慣了。偏偏團領導又說紫薇的本名兒黑妮太土,讓她改名兒,他們心裏更是老大的不痛快。可無論他們怎麼搖頭咂嘴也沒用,胳膊還能擰過大腿去,人頂不住潮流……

剛考進來的一幫女孩子興高采烈地給自己起藝名,抱著本明星詞典作參考,一時花紅柳綠,風花雪月,天上人間,海鷗孤雁地鬧了個花團錦簇。隻有朵拉不改,朵拉的父親是搞音樂的,幾個孩子都用音符起名:朵拉、米拉、索拉,又好聽,又別致,洋氣著呢。

紫薇的名字是朵拉的爸爸幫著起的。紫薇人長得漂亮,大眼睛、雙眼皮兒,尖尖的下巴頦,一笑倆酒窩,人又靦腆嬌柔,真是花朵兒一般。真該起個花朵般的名字,可什麼梅梅呀,瑰瑰呀,夢芝呀,蘭薔呀,全叫俗了。正巧黑妮兒雙頰紅豔豔的,有點黑裏俏,就叫紫薇吧,大家都說這名兒好,脫俗又俏麗,正配她這個人。

爸爸媽媽原不樂意來的,說拗口,什麼紫薇紫薇的,一叫走了音,還不成了“刺蝟”?哪兒有大姑娘家家的,叫這個?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紫薇進了文化圈,爸爸媽媽沒什麼文化,說什麼也就不打緊了。可現在,要遠嫁異國他鄉,跟的又是個素昧平生的主兒。這種異想天開的事,嚇也能把他們嚇死。不,當然沒法兒跟他們商量。

紫薇平日的主心骨就是朵拉。這事兒,是朵拉提出來的,她還說又經過再三考慮。那麼,自然是打定了主意了。再問她,不也是白問麼?看來這回,大主意是得自己拿了。其實,現在使紫薇翻來覆去,輾轉反側,柔腸寸斷,死也下不了決心,也就是朵拉說她“很難”的,是因為紫薇正在戀愛。那就幹脆一口回絕得了。偏偏紫薇現在又十分不順,正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紫薇從小就招人兒,從上初中就長尾巴。班上的男同學斷不了問她借個紙啊、筆啊,問個作業、習題什麼的。就是上學放學,也是前邊有開道的,後邊有保鏢的,小小的縣城裏,是出了名的俊閨女,弄得媽媽整天提心吊膽,上了高中,還天天逼著爸爸接送。為這,兩口子沒短了幹仗。

爸爸是工廠的車間主任,每天忙得不可開交。送紫薇得繞上一段路,雖說縣城不大,可來回少說也得多費一個鍾頭。“就你事兒多,你看人家誰這麼大的孩子還要人送?”爸爸常氣急敗壞地嚷。

“誰家的孩子像你閨女這麼俊,這麼招人兒?”媽媽也每每這麼臉紅脖子粗地叫喚。隻是叫喚時心裏滋潤潤地,臉上紅噴噴地,透出那麼一股得意勁兒。

紫薇為這,也站在爸爸一邊跟媽媽吵:“人家同學都笑話。你要再讓爸爸送,我就不上學了。”哭過、鬧過,也真罷過學,甚至老師為這還家訪過。終究,誰也沒拗過媽媽,就這麼著,一直到高二。

突然,一陣旋風刮過縣城,省歌舞團來縣裏招考演員。紫薇的條件並不特別好,聲音一般,身個兒也矮了一點,剛剛一米六十。考生中比她強的有的是,可誰也沒她招人兒。從她一進考場,所有主考人員都覺得眼前一亮,不經不由地問話的聲音就柔和了下來:

“識譜嗎?”

“不識。”紫薇手繞著辮梢,臉漸漸地紅了起來。

紅得那麼可愛,那麼可人疼。

“會唱歌嗎?”

“會。”

“自選一首吧,要伴奏嗎?”

“什麼?”

“哦,唱吧,唱吧,隨便唱一個吧。”歌兒唱了,實在不能說好,嗓子倒是甜甜的。

“會跳舞吧?”

“會扭秧歌。”秧歌倒是扭得不錯。

考官們交換了一下眼色:

“還會什麼?”

“會跳迪斯科。”紫薇忸怩了一下,不知該不該說。

音樂立即響了起來,倒嚇了她一跳。跟著音樂跳了一段,也隻能說還可以吧。小縣城裏,沒經過正規訓練,不夠奔放,也少了那麼點味道。加上一扭開身胯,主考們久經曆練的眼睛一下就看出身體條件不夠好:腿短了那麼一丟丟,腰肢呢,又長了那麼一丁點兒。

要是別人,也就該到此為止了,可不知怎麼,主考們又交換了一下眼色,還不肯放棄。

“做個小品吧。”

“什麼?”待得主考們把什麼叫小品講解明白時,紫薇略一沉吟,就做了個“放學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