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尊是怎樣製造的
封麵故事
作者:朱步衝
2012年,“屌絲”這個惡毒而難登大雅之堂的詞語,在網絡上如同幽靈一樣遊蕩,像病毒一樣無孔不入。作為自覺生活在中國社會金字塔底層、辛苦恣睢的青年人自我嘲諷的代稱,它與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由周星馳喜劇電影創造的“無厘頭”,以及數年前用以指稱大學畢業低收入聚居人群的“蟻族”既一脈相承,又囊括融會了更多世紀之交中國社會劇烈轉型下形形色色的邊緣審美與意識形態。較之後者,它更沉溺於自身“曳尾途中”的窘迫、低俗狀態,拒絕對於進步、成功的追求,甚至不再試圖標榜某種與世俗價值觀的對抗,這一點可以從其形形色色的戲謔口號中得見一斑:“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躺下。”“你敢打,我就敢跪!”“領導虐我千百遍,我待領導如初戀。”一時間,人人以“屌絲”自居:著名賽車手、作家韓寒公開宣稱自己“是純正的上海郊區農村屌絲”;台灣地區著名青少年偶像演唱團體“五月天”也在媒體麵前公開說,“走下舞台我們就是屌絲”。
有了“屌絲”,自然誕生了“屌絲文化”,似乎在中國現代藝術創作中,“屌絲”形象的先聲,是王朔中篇小說《我是你爸爸》中的主角馬林生,他以一副“顧鏡自照,自哀自怨”的形象完成了首次出場:“一望可知,鏡子裏是那種在年齡和經濟的雙重壓力下掙紮著、煞費苦心保持的類知識分子形象。像他這種成色的類知識分子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好講究的了,隻能要求自己一點:幹淨——他身上和頭發裏散發著一股廉價的香皂味兒。”
縱觀2012年的網絡熱點事件,從“十感然拒”(十分感動,然後拒絕),“窮X就不要”係列,到集體惡搞央視社會調查節目的“你幸福嗎?”無一不是從各個側麵敘述在冷酷的消費主義和物質即刻滿足麵前,無力承受的底層青年不斷折辱受挫,並通過袒露傷口迅速吸引更多網絡哄客圍觀、移情的短暫狂歡。它既嘲笑為一日三餐稻粱謀、苦苦掙紮的底層所遭受的拮據和落後的審美,也貶斥裝腔作勢、缺乏安全感的中間階層以及缺乏社會道德、教養,一味炫耀物質豐裕的富豪新貴,並最終被代入至大眾娛樂消費:從被熱捧的北野武“反勵誌電影《阿基裏斯與龜》,到本土原創網絡視頻《B哥焦雙喜》、《屌絲男士》、《叫獸易小星》與《十萬個冷笑話》,都展示了一種撫瘡詠歎的顛覆性狂歡。
為何一個處於快速上升變革、朝氣蓬勃的發展中國家,作為其希望所在青年一代如此熱衷於自我貶抑與精神矮化?
這是我們組織這個封麵專題,提出“重新來認識自我”的初衷。
1890年,美國著名教育學家、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學原理》中,將自我意識作為心理學研究課題之一,並首次提出了自尊(Self-esteem)這一概念。詹姆斯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人們的自我感受完全取決於人們如何看待自己,取決於人們的實際情況和自己所設想可能性的比值。自尊等於成功/抱負水平,是一種情感性、能力值指向,與動態性的心理結構。(幾十年後,國際自尊協會創始人之一、美國著名心理學家納撒尼爾·布蘭登在其著作《自尊的六大支柱》中寫道:“一直以個人需要麵目所出現的自尊,在20世紀最後幾十年中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前所未有的社會結構與經濟變化對人的自我信任提出了越來越多的挑戰。”感覺希望和前景渺茫,不僅會影響作為社會一員的人的自我評價,甚至會阻礙他繼續擁有自我改善的意願與動力。俄亥俄州博林格林州立大學教授、著名心理學家克裏斯托弗·默克認為:自我增強(Self-enhancement)和自我提高動機(Self-improvement)是影響自我評價的兩種重要動力。前者是指維持或提高自我概念積極性(或降低消極性)的願望,後者是個體通過努力提高自我認知與能力,進而獲得成長感與滿足感的心理機製。兩者如同馬車的雙輪、支持作為認知主體的人在自我和社會評價體係中保持平衡。
西方有了意誌,表象上貌似沉默的東方並不沉默。震驚日本的《下流社會》中,日本著名社會學家三浦展提出,當“豐裕社會”整體物質供應的充裕的波峰與“社會垂直流動孔道”日漸封閉的波穀相疊加時,停止進取奮鬥,任由自己滑落“下流”便成為青年一代中大多數人的選擇。具象一點,就是三浦所謂的“優衣庫與7-11現象”:在整體社會財富水平極大提高的情況下,青年人不一定非要思進取,也能依賴即食便當與百搭型休閑外套等廉價消費品悠閑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