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峰秀麗,疊瀑深潭的王屋山坐落在平疇千裏,一望無際的中原大地西部邊緣,相傳是軒轅黃帝祭天之所,自西漢清虛真人王褒在此設立道教洞天以來,凡千餘年,道觀林立,香火綿延不絕。
這一日,山下綿亙蜿蜒,曲折如蛇的山道上,走來兩個香客,一老一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老者須發皆白,卻麵色紅潤,雙目略顯渾濁,身量不高,一件藍色的絲布長袍鼓鼓囊囊勒在矮胖的身子上,背上還背著一個黑布包裹,壓得他他氣喘籲籲,滿頭大汗。
老者身後是一個高瘦的少年人,本來清秀的臉上此刻白中帶紅,一條條汗水直流而下,在臉上衝刷出一條條泥垢。他緊閉雙唇,但鼻息咻咻還是顯露出他的疲勞已經到了邊緣。
老者一直在注意少年的情況,見他這副模樣,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連忙在路旁找了一塊稍顯幹淨的大青石,拿袖一拂:“少爺,歇歇腳吧,喝口水再走,天色還早。”
少年就等著這句話,隻是秉性使然,強自堅持,老者話音未落,已經一屁股坐在青石上,隻覺得腰酸腿漲,一下都不想動了。
他接過老者遞過來的水囊,喝了幾口,壓下胸腹間的熱燥之意,問道:“忠伯,還有多遠?”
老者憨厚一笑:“離不老泉不遠了,過了不老泉就是白雲觀,天黑前應該能趕到,不會誤了夫人的還願之事。”
“嗯,”少年擦擦臉上的汗漬,“古人說望山跑死馬,果然誠不我欺。夢兒的碧玉生辰,我答應要去的,偏偏還是和乞巧節同一天,怎麼都不能錯過了。這一路上遠比我想的難行,也不知道趕不趕得及。”
“少爺是關心則亂,夢兒小娘子的生辰還有小十天呢,怎會來不及?替夫人還完願,下了山老奴去買上兩匹馬,一日百裏,四日就能回到洛陽城,隻是騎馬辛苦,卻要少爺挨挨了!”
喝了水,說了幾句話,少年的疲敝稍鬆,聞言哈哈一笑:“忠伯,你小看我了,這點苦我還是吃得的,就是這一路上連累你了!待回了城,你老就好好歇歇,我少不更事,以後還要你老多多幫襯。”
老者嗬嗬一笑,彎腰輕輕拍拂少年的肩頭,仿佛要拂去他那早熟的沉重:“少爺無需如此多想,待您跟喬小娘子成了親,那時再說成家立業不遲,現在家裏我們幾個老家夥還能頂著,夫人當年收下我們,可不是當飯桶養著的。”
少年綻顏一笑,“忠伯,那我們走吧,早聽說慧延法師道法高深,正可一見以慰平生。”
“那是,那老道士說話隻說一半,撓得人心裏直癢癢,當年老爺最喜歡叫他老禿驢!”
“為何?慧延法師不是道士……?”
“無發——無法!恨得人牙癢癢,又拿他沒辦法!”
“哦?!嗬嗬嗬嗬……”
笑聲驚起山野間棲枝的禽鳥,“噗噗”盤旋飛起。
少年抬頭觀望,嘴角還擒著未收的笑意。離枝飛起的鳥雀揮動羽翅,漸飛漸高,少年也希望自己能腋下生風,飛到天上,看一看山勢縱橫,看一看叢林披翠,看一看先父嘴裏的故國,看一看身後的那條大河,再看一看它歸依的那片海灣。
哪個少年沒有做過飛天的夢?可是無論誌向還是身軀,卻不能衝天而起,最終還隻能留在地上,一步一步,老老實實的走去,眼前山道,背後鄉願,皆是如此。
鄉願,德之賊也!
但又能如何?他不是山野蔽民,不是孤家寡人,不是無枝可棲的禽鳥,不是隻能依附男人的女子,不能隻願揮灑天地間。
不積跬步,何以至千裏?
少年疾走兩步,伸手攙住老者的胳膊,“忠伯,咱們慢慢走,不急,不急!”
老者轉頭而笑。
少年也笑一笑,跬步當車,總有到的時候吧?
……
……
王屋山裏道觀林立,十方叢林。小小的白雲觀避居一角,自然香火不盛,願男信女少跡。還好主持的慧延法師道法精深,山西河南,高門大戶裏也留了些法源,雖不能跟紫微宮,十方院這些大廟等量齊觀,也還能維持著聲名不墜,也算難得。
執事道人眼望著老者肩上碩大的包裹,陪著笑臉引導著這位小善信士,把照壁,香爐,前殿,過堂,正堂,細細地遊賞一遍,隻恨廟觀勢小,三言兩語就來到了大殿,隻好滿目殷切伸手相邀:“本觀供奉的是三清大老爺,小施主為母祈願,正好在三清老爺座前進香!”
少年點頭,嘴裏卻道:“小子徐清,洛陽人士,先父上下諱兆麟。此次除了為母祈願,也想拜見貴廟主持慧延真人,勞煩執事通傳一聲,就說洛陽城故人之子求見。”說完躬身施禮。
道人連忙稽首還禮:“原來是主持故人,小道這就去請主持,施主稍等。”心裏不由暗惱:“原以為是個豪主,又是一個有關係的,執事做成門房,什麼時候才能像十方院的閑覺那麼闊綽?”腳下不停,轉出大殿去了。
此時胡人入主中原,喇嘛教隨之而入,佛盛道衰。還好這些番僧不大喜歡名山古寺,更願意在大城廣域開宗立廟,王屋山少有喧擾,但胡風東漸,就連本土的道教也多多少少的受了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