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常(長篇小說)
中國敘事
作者:羅偉章
第一章
如果我知道那天會出事,早上起床的時候,就不會那樣輕浮,說日子過得太平常,太沒有意思。我記得我還向妻子抱怨,說活得太累,今年做過去了,明年就想歇下來,把船承包出去,自己再找點鬆鬆閑閑的事情。妻子也不知道會出事,因此完全讚同我的意見,包括說過得沒意思。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六點零五分。窗子上映著土黃色的亮光。往天也是這時候,晨光按時來臨。要是晨光早來或晚到一點,也可見出些微的變化,賞給我們哪怕寸陰的新鮮,可自從立秋過後,連續十多天,窗子差不多都在相同的時間醒來。勿需證實,我們還知道,河麵上一定起了霧,霧氣如煮,挾著魚蝦鱉蟹和水草的氣息,蓬蓬勃勃溢出河床,彌漫到困意未消的街道,若這時候去街上走,人跟人對麵不見,隻聽見霧雨簌簌有聲,落在頭發上,臉頰上,衣服上,不知不覺,整個人就濕了,整條街也濕了,人和街,都有了河水的清冷和腥味兒。這麼大的霧,原本不好出船的,但不出船就意味著這天白過了,就更加沒有意思。妻子也是這樣想的,但她還是坐在床上跟我商量,說,今兒個是不是可以晚些?我這肚子隱痛隱痛的。說話的同時,把肚臍眼的地方使勁揉,且用牙縫間擠出的噝噝聲,表明她那裏確實痛,她的理由有多麼充分。其實不需要理由,反正沒意思,晚些就晚些,又沒人逼我們;而且老實說,我們並不缺錢花,我們想多掙錢,無非是一種習慣,無非是表明我們能夠掙錢。
我又躺回到床上去。
妻也躺上來。她本來已經穿好了內衣內褲,卻很不怕麻煩地又把它們脫掉了。她的身體帶著秋天清晨的涼意,讓我感覺到一絲隱秘的邪惡。不過我喜歡。喜歡那種涼意,也喜歡那種邪惡。我一寸一寸把她焐熱,她再把我焐燙,然後我們做愛。算上昨夜的,這是第四次。在這件事情上,我們都有些貪,是吃飽了還不知道放碗的那種。做愛後的疲乏真是妙不可言,沉靜到命裏去,像魚在暴風雪之夜沉入溫暖的深淵,無思無想裏,遊蕩著輕煙一般找不到方向的悲感。類似的情緒我時常會有,但不如做愛後來得飽滿和真切。
一做愛妻的肚子就不痛了。
我是她的藥。
我好像是她宿世的藥。
她自己承認,跟我戀愛二十天後,她就準備撤退了。她從十七歲被沾染(有證據表明,還可能比這更早些),跟我時是二十一歲,四年乃至更長的時間裏,有多少人從她河流上趟過?我問過她,她的回答是:數不清哪!由此我知道她是一個愛麵子的人,也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她生怕跟過她的人比跟過我的少,才說數不清。但她不懂得一個道理,凡是數不清的東西,或者假裝數不清的東西,都缺乏真正的力量,恒河的沙粒,天上的星鬥,多是多,可究竟跟我也沒有多大關係,跟任何人都沒有多大關係。所以她反過來問我的時候,我就沒那麼傻,我扳著指頭,一個一個數,數出了十二個。這當然是胡扯,我把那次在菜市場看到的一個長辮子姑娘的背影也算上了。其實過後想起來,我還是傻,我不該數那麼多的,我就應該隻說一個,比如說我大學時的初戀,她必然會全神貫注地咬住那一個,把我跟我初戀女友的白天黑夜,翻來覆去作沒有盡頭的猜想。不過,十二個總比數不清好,她明顯不開心了。她不開心我就開心。讓女人開心是簡單的,讓女人不開心才是男人的本事,她不開心,證明她吃你的醋了,吃你的醋跟愛上你,很多時候是可以劃等號的。她罵了一聲他媽的,後麵還有一句是:我受不了你,我要跟你撒手。後麵一句當時沒說出來,是她後來告訴我的。當時她罵過那聲,噘起嘴巴,眼睛裏下著狠勁兒,那樣子好像是說:在跟你撒手之前,我要讓你成為我的過客,我冉小花已有數不清的過客,再多一個無所謂!她果然這樣做了。那天她穿著無袖衫,兩條光溜溜的手臂,蛇一樣滑,蛇一樣纏住我的頸項。我像是等死的樣子,把眼睛閉了。她幾乎跟我同時做出了這個動作(我得承認,這是人世間最美妙的動作之一)。人言,閉上眼睛,就能找到嘴唇,這話不假,我們用嘴唇交換著液體,並由此把一切變得順理成章。
這是我倆第一次做愛。
事實上那天不適合幹這事,因為她頭疼。
古怪之處也是她的頭疼。
做愛之後,她的頭不疼了,我的頭疼了!
有了這次奇特的經曆,她不打算跟我分手了。她還想再試試看。後來,她的腰痛,腿痛,喉嚨痛,最不可思議的是經期前的腹痛,我都能一攬子接管過來,真正做到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而且當即生效。我在大學讀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曾跟我初戀女友一起,為“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以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類浩蕩而朦朧的言辭,深深著迷,沒想到碰上冉小花,才知道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實證主義者。每次為她醫治過後,我都能把她變成一隻小老虎,而我自己卻成為一個病人。當第十二次試驗不爽的時候(非要到十二次,我覺得她是有預謀的),她像個訓練有素的女流氓,捏住我的下巴說:天哪謝明,我咋舍得離開你,你是一個神奇的男人,即使我不愛你,就算我不愛你,我也不應該離開一個神奇的男人。然後她把臉埋在我的胸膛上,淩亂的發絲鋪天蓋地,表達她對神奇的動情。我神奇嗎?神奇我就不該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但我無法拒絕她,每次她有了個三災六病,就扭住我。我無法拒絕。我覺得她確實不愛我,覺得她是多麼自私,甚至覺得,她是“聊齋”裏的女妖——問題恰恰出在這裏,被女妖纏住的男人,即使被高人點穿,也往往執迷不悟,還越陷越深。我算是有點覺悟的,我利用去縣城采買機器部件的機會,悄悄去問過縣文化館的一個忘年交,他研究相學,也研究佛經和易經,是個一事無成的雜家,他毫不猶豫地對我說:你前世欠她的。
這算什麼屁話!
我咕噥了一聲:無聊。
牢騷歸牢騷,我竟心下認了。既然前世欠她,今生自應償還。我原諒了她的自私,也幾乎原諒了她不愛我。我跟她相逢,不是男人和女人相逢,更不是戀人和戀人相逢,我們是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係。明確了這一點,我就沒什麼不平衡的,當她哪裏痛了,要我為她醫治,我都覺得義不容辭。醫一次,我就還一次債。我並不清楚自己欠了她多少,想必不是個小數目,即使本金沒幾個錢,把一生一世的利息算進去……真不敢去想。某些時候,我很累,累得話都不想說,氣都不想喘,她卻歪歪嘰嘰地又抱怨自己哪裏痛了,我就煩她,背過身去不理她,可背身的動作,讓我感覺到我的醜陋和可恥,感覺到我是個小人,是個欠債不還的家夥,從而厭惡自己。人家容易嗎?前世沒找到你,把一輩子混到頭,墜入萬古黑暗,在險象環生的冥界,不知穿越多少的幽靈穀,趟過多少的巨流河,才跟你一樣,萬分幸運地轉入人道,千百度眾裏找尋,終於把你揪住,你卻還要賴著不還嗎?這麼一想,我又強打精神,為她治病——痛也罷病也罷,回龍鎮人都統一叫病。
那時候,我還沒買采砂船,我在鎮子上街被洪水衝成空壩的地方,搭了個棚子,開磨麵廠。一個廠字,讓我很受用,覺得自己也是個老板。其實生意很慘淡的。我這人老是做些不搭調的事情,大學畢業後,我在縣文化館當幹事,嫌那裏太清閑,也可能是嫌那裏太清水衙門,非要往城管局調。別看那單位麵目不清,卻是一塊麵目不清的肥肉,我黃昏時分去葵花巷吃串串香的時候,經常碰見城管員來清場子。那是一條斷頭巷,車路不通的,也偏離正街,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趁著夜色鼓搗著推車去巷裏做生意的小販,照樣要受城管的轄製,他們倒不像街麵上的挑擔小販,城管一來就雞一樣撲開,他們鎮定自若的,等城管員過來時,手一伸,再縮回,城管員就走了。手伸出去時握著拳頭,收回時五指鬆開。我知道遞了紅包。我開始簡直沒想到問一問紅包裏包著多少錢,後來準備往那裏調,才想到要問,可這時候又不好意思問了,這時候問顯得太過無恥。我這人還是有底線的。不過無恥不無恥也與我無關了,本以為煮熟的鴨子,我在單位上都宣布了,結果鴨子飛了。從此,館長對我有了意見,按他的說法,他本打算栽培我,我的背叛(他使用了這個詞)讓他傷心,我也因此失去了栽培的價值。再待在那裏,大眼瞪小眼,實在別扭加無趣,我心腸一硬,索性辭職,去城中心一家公司幫人做文案。我的意氣用事很快付出了代價。當某天我踏著鍾點去上班,才發現公司空了,老板跑了。那時候我已經幹了四個多月,一分錢沒拿到,因為我相信老板的話,幹滿半年分紅。紅沒分到,卻弄得眼前發黑。被欺騙最不可忍受的地方,是懷疑自己的智商,是深入骨髓的挫敗感。我就懷揣著這樣的挫敗感,回了老家回龍鎮。我本該繼續在縣城找事做,縣城找不到,還可以去別處,去無人認識的遠方,但那段時間我一點力氣都沒有;關鍵問題是,沒有夢想,何必去遠方?回龍鎮距縣城有三十多公裏水路,清溪河從鎮外流過,我回來不久,清溪河發了六十年不遇的大水,把上街將近百米的街麵衝了個精光,晚清留下的萬壽台和一尊牌坊、部分商鋪,變成了長方形的空壩子,好像一百年前就那麼空著。洪水退去不足十天,又連續下了三天暴雨,這場暴雨讓街道沸騰了三個白天,三個夜晚,安靜下來後,鎮上的淤泥和腥臭被洗得幹幹淨淨,卻讓下遊的縣城再次遭災,差點衝進了龍王廟。過了些日子,空壩上長出鵝黃色的小草,居民敞放的雞在那裏啄食;草越長越深,深草裏不僅有雞,還有野鴨在裏麵為自己準備產床。從情形上看,至少短時間內,政府沒有重建的意思,我便沒跟父母商量,自作主張,東拚西湊,買來鋼架、石棉瓦和機器,在空壩上占據一角,開磨麵廠。我完全不懂市場,也可以說基本不懂生活,連村民都是家家戶戶一個小磨麵機,誰還費心勞神把麥子背到你這裏來?
她呢?如果是在縣城,她就是城管員的菜。她騎著三輪車,沿街賣饅頭,騎累了,就站下來賣,站下來就是個攤子,攤子就要影響市容。幸好她在鎮上。個別村子的路比較寬一點、平一點,鎮上沒賣完,她就一路弓腰騎行,賣到村裏去。車頭一個烤漆脫光如瓜瓤般老邁的幹喇叭,抖抖索索地叫:饅頭饅頭,老麵饅頭,北方饅頭。頻率不緊不慢,卻比貓還固執。狗屁,麥子是回龍鎮產的,麵是她自己磨的,饅頭是她自己做的,不知道怎麼能跟北方饅頭掛上鉤。可她就說是北方饅頭,幹喇叭裏的聲音是她錄進去的,盡管跟她的本音很不像,但那種肉乎乎的感覺,用手一摸就能摸出來。大家分明知道她做不出“北方饅頭”,卻都那麼認,有回我去下街辦事,另一個饅頭販子動員街邊乘涼的幾個大爺買他剛出籠的新鮮貨,幾個大爺卻都緩緩地搖著頭,帶著無比的優越感,又慈祥又高傲地說,我們吃慣了冉小花的北方饅頭。我不知道是他們故意裝瘋賣傻,還是人腦真是可以洗的。
我跟她攪和到一起去,是因為吵架,確切地說,是想吵架。
那天,她把車騎到我的工廠外麵,喊了聲謝老板。
她說,喂,謝老板,要饅頭不?
我自己早把自己看成老板了,偶爾別人這樣叫我,我嘴上謙虛,心裏滿足,雖然我隻領導我一個人,雖然我廠房裏的機器,就跟我本人在縣文化館一樣,閑得生鏽,閑得一點價值感沒有,恨不得立馬跳槽,但至今說不清楚緣由的是,她那天這樣叫我,我卻突然來了火氣。我冷了她小半分鍾,說:去你媽的。她本已掉了車頭,身下的車軲轆慢悠悠轉動,這時候停下來,把臉側向我,你罵誰?罵你!你再罵一句。去你媽的!一直沒停歇的幹喇叭,這時剛好喊出“北方饅頭”,於是我又補了一句:去你媽的!她歪了歪嘴,說:一點不像讀過大學的人,難怪。然後她騎著車走了。她的上身甩來甩去,幅度相當大,明顯是故意氣我。待看不見她,我氣得肚子鼓起來,脖子梗起來。她那聲“難怪”,像貓爪子直朝我抓。難怪什麼?難怪我在國家單位裏待不下去?難怪我要從縣城回到鎮上?難怪我的廠房裏除了我自己放屁的聲音什麼聲音也不出?盡管跟她不很熟悉,但畢竟住一條街上,她還是我妹妹的同學,她那些粗枝大葉的事情,我是知道的,高中沒讀完,她就停了學,從鎮上消失,去了重慶,說是投奔姑姑去了,哼,鬼才知道!她不是說“數不清”嗎,如果她去重慶是幹那種事,還真就數不清。當然,我也不能把她太往壞處想,因為她回到鎮上後,並沒看出有什麼錢,而且起早貪黑地做饅頭賣……可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說我“難怪”。你他媽沒資格這樣說我,更沒資格以那樣的口氣說我。
當天晚上,街燈剛把黃昏逼退,我找到她家裏去了。
很好找的,她的家門低於街麵,左手是一段灰磚殘牆,牆上書寫著計劃生育的大紅標語:“女兒也是龍的傳人!”像是有意寫在那裏的,要那些重男輕女的人們,以冉小花的父母為榜樣;在這條偉大的標語出世之前好久,她父母就有這境界了,生下她就不再生了。她是獨生女。我去的時候,她父母都不在,昏暗的燈光底下,隻見她係著圍裙,背向門口,在一塊橫著的大門板上和麵。後來想起來,如果她麵向門口,或許會有完全相反的結局,許多事情,都是由瞬間印象決定的。麵疙瘩像塊石頭,她舉起來,啪,摔下去,再舉起來,啪,再摔下去。其間,她的脊背水波似的漾。做著男人做的重活,她卻並不顯得十分吃力。我本是去吵架的,最惡毒的語言已裝進槍膛,準備找到她就眼睛一閉發射出去,我才不管是射中她的臉,還是射中她的胸。可這時候,我感覺槍膛裏進了水。俗話說,再深的仇再大的恨,也不能朝人的屁股開槍,這底線我有。趁她短暫歇息的空檔,我滋了一下腳。她轉過身,吃驚是免不了的,可也不怎麼吃驚。這非常的不好解釋,我從沒到她這裏來過,來了,她至少應該吃驚才對。可她沒有,她說:有事啊謝老板?口氣淡淡的,像我來過一萬回了。不過能聽出她在挑釁,她把謝老板三個字,說得慢了兩拍,每個字一樣粗細,像切割均勻的麵塊。我的回答是:去你媽的!說完我就走了。聽上去是句粗話,其實那是我的口頭禪,我以前也沒有這樣的口頭禪,是在大學養成的,我們寢室個個說粗話。與我準備的那些惡毒語言相比,這句話比剛收下來的棉花還要柔軟,甚至帶著陽光的香味兒。我走出很遠,還能聽見身後嘻嘻的笑聲。我的憤怒早被晚風吹散。身後的笑聲像花朵。天哪,那張臉啊,那張臉啊,為什麼那麼白呀,為什麼那麼白呀。比她做的饅頭還白。比秋空裏的雲還白。比白還白。臉也是花朵。屁股也是。圓如滿月的花朵。
我們是怎樣走到了一起,該死的,我卻怎麼也回憶不起來了。可你知道,我現在連一粒塵埃也不願錯過,更別說那麼重要的事情。但那一大段日子,偏偏是空白。空白之頁。不是一頁兩頁,至少翻過數十頁,我們才開始手拉手。然後就是給她治病。
我治好了她各種各樣的病。
再這麼治下去,我將成為一包藥渣,一個廢人。
正這麼暗自擔憂的時候,她對我說:謝明,我們結婚吧。
我記得我抽搐了一下。聽見這話我抽搐了一下。
她感覺到了,說,你像是不願意?你不願意就明確告訴我,別他媽含含糊糊的。她以前不說粗話,是跟了我才學會的。她接著說,你可以玩我,但你開始就該對我說明,你不說明,我就以為你是要跟我結婚的。
我真想扇她一耳光。照她的話想下去,她以前那些“數不清”的男人,都明明白白是要玩她,他們對她說,冉小花,我想玩你。她說好,我同意。於是長得像人的一男一女,變成了一對狗男女。我真想扇她一耳光。但我心裏敞亮:若是扇了她,她就會以她的聰明腦袋(我本來以為她隻是個耐看的傻妞,沒想到她極其聰明),揣度出我的想法,就以為我吃她的醋。吃醋這東西是很奇怪的,並非某人比你優秀你才吃他的醋,某人分明比你差,差老遠,你照樣可能吃他的醋。我眼下落魄,這是事實,但我並不認為她以前的那些過客會比我好到哪裏去,可我就是吃醋,想不承認都不行。再分辨仔細些,又覺得不是吃那些過客的醋,而是對她的墮落吃醋。墮落也能讓我吃醋,我這人真是不可救藥了。
不管怎樣,我不能讓她看出來。我克製住不扇她耳光,用手幹幹的抹一把臉,心平氣和地說:你如果打定主意要跟我結婚,也行,有什麼辦法呢,我欠你的。
我把縣文化館那位朋友的話說給她聽了。
意圖很明顯:我謝明同意跟你冉小花結婚,並不是愛你冉小花。
結果出乎意料。她笑了。我能聞到那笑裏的蜂蜜味兒。她款款地偏下身子,躺在我蹺起來的二郎腿上,我的傻孩子呢,她抱住我的大腿說,世上啥都是可以欠的,不隻是欠錢,雖然山珍海味離不得鹽,走遍天下談的是錢,可你念過大學呀,怎麼也隻是這樣的錢心眼兒。你欠我的,不是錢,是情!你前世欠了我的情,你前世是陳世美,我前世是秦香蓮,你欠的是這個!——看你還好不好意思不娶我!
這麼說來,我確實不好意思。
地方還是那個地方,事情還是那些事情,但我的感覺完全變了。這個我們無數次做愛的房間,成了我們的洞房,這架我們無數次摸爬滾打的床,成了我們的婚床。就這麼一點點變化,卻讓我飽滿起來。說飽滿帶有修飾的意味,其實是完整。如果不是跟她結婚,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不完整的。我的身體在這裏,心在那裏,心和身體,像兩個互不相幹的流浪漢,吃著各自的食物,吹著各自的霜風,曬著各自的太陽。現在它們合而為一,彼此也都才找到了歸宿。她也有類似的感覺嗎?她沒說,她像往常一樣,進屋就上床,也像往常一樣,脫得溜光再上床。她沒有羞恥感。我奇怪她怎麼沒有羞恥感。婚前同居,帶著貪婪和攫取的狠勁兒,還可能帶著墮落、破壞乃至毀滅的快意,可以把羞恥感忽略掉,現在我們結婚了,這是我們的第一個洞房夜,整個夜晚都是屬於我們的,哪怕全世界都在窺視,我們也無所畏懼,因為我們是正經夫妻了。我得承認,結婚真是個好東西,它讓本是偷偷摸摸的事情變得理直氣壯。當然你盡可以說,理直氣壯的事情,就不好玩了——這也是事實,卻是部分事實,部分事實的意思是,隻有在某種條件下才成為事實。通常而言,跟偷偷摸摸付出的代價相比,好玩不好玩,其實沒那麼要緊。人終歸需要正常的生活。結婚就是給你正常,所以我還是說結婚是個好東西。在我看來,洞房夜適度的羞恥感,也該是一種正常,沒有就不正常。但她絲毫沒有,她還是那樣急急慌慌又大大咧咧。我隻好學她的樣。把她的頭安放在我臂彎裏的時候,我的失望感變得固體般沉重了,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包括身體的溫度,呼吸的節奏,似乎都不是我的新婚妻子。我們像是老夫老妻了。對身體的渴望像新婚,對過程的打理像老夫老妻。她實在是聰明的,聰明到真是敲敲腦袋,腳底板都會響,她從我皮膚的顏色,也能猜出我正轉什麼念頭。她輕聲問我:你好像很注重儀式感?沒等我回答,她說,這應該是女人注重的事,男人麼……她說話的腔調,讓我想起她的“難怪”。我總覺得,她刺探到了我的某個暗角,這個暗角不大,卻存在,她躲在那裏看不起我。或者說,她看不起我的那個暗角。這是我不能允許的,因此打斷她,以不易察覺的含譏帶諷,表達了我的失望。她聽後,卻比我更加失望。她把臉揚起來,以勿庸置疑的口吻,大聲說:本來就是呀!你跟我上了床,不就是夫妻嗎?算一算,大半年了,可以叫老夫老妻了。你以為我當真讓男人玩哪?
她是想表明,除了跟我,她從沒跟別的任何男人上過床。
這他媽純粹是不要臉。我妹妹還不清楚麼,當妹妹知道我跟冉小花在一起,問我是不是打算娶她,我回答得含糊其辭,妹妹不知道這是由於我不夠自信,拿不準冉小花最終是否願意嫁給我,因此把我的含糊其辭,當成我並不真正喜歡冉小花,更沒打算跟她結為夫妻,於是說:冉小花在回龍中學讀高二的時候,就跟學校旁邊的火鍋店老板搞上了,老板娘發覺後,鬧到學校,站在教學樓大廳裏指名道姓地罵,說高二三班那個冉小花,那個白腿子大眼睛的騷貨,勾引我家男人,大前天才去給我男人打了胎……我妹妹說,老板娘的話完全可能是真實的,因為那之前有一陣,冉小花在課堂上也會捂住嘴突然跑出去,還在走廊上,就嗷嗷嗷的,像要咬人。被老板娘罵過後,她輟了學,去了重慶。她在重慶待了三年。那三年是個黑洞,再亮的探照燈也照不透。懶得去照算了,反正照不透。回到鎮上後,在跟我之前她是否還跟別人戀愛過,我說不準,但我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了。我沒看見她開出的紅梅花。盡管這並不能構成標準,尤其對經常騎車的女性,但畢竟是一個標準。古老的標準。我清楚這些事,可聽她說自己不要男人玩她,我還是很高興的,並且立即以她的第一個男人自居了。愛情也好,婚姻也好,其實都在鼓勵謊言,也需要謊言;謊言是愛情和婚姻的催化劑,某些時候,沒有謊言,就沒有愛情和婚姻。從本質上說,謊言並不是欺騙對方,因為謊言常常是自身卑微的投影,是害怕的表現——害怕失去。
所以,豈止愛情和婚姻,整個人生都是需要謊言的。沒有謊言,世界將呆若木雞。
見我高興起來,她用雙手忽地把臉捂住,可憐巴巴地說,我鼻子痛。
這再一次給我打擊。我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債戶,不管是錢債還是情債,我都是債戶。我把她的手拿開,把她的身體攤開,正要給她醫治的時候,她哈哈大笑。
你當真以為我痛?
……就是說,你第一次說痛的時候就不痛?
她又笑,笑得更瘋。
這家夥!
可是她馬上否定了自己的話,說她確實痛,唯有我才能治好她的痛。
我並不相信她,隻是不想跟她爭辯。
然而,如果她的痛真是裝出來的,每次做愛過後,她說痛的部位,為什麼我會痛?
這隻能證明你確實欠我的,她說。說得很是傷感,完全不是她的風格,仿佛她前世果真是秦香蓮了。正是在她傷感的時候,我奇異地體味到了我想要的完整。我和她,是一家人了,人家在談論我們的時候,會說,你不認識冉小花?就是謝明的婆娘啊。反過來也一樣。謝明的婆娘,冉小花的男人,成了一個人,雌雄同體的人,這個人把空壩上的那個廠房拆了,機器當廢鐵賣了,幹喇叭和三輪車也處理了,貸一筆款子,去靠近縣城的地方,弄回來一條差不多快要退役的采砂船。這主意是她出的。回龍鎮還沒有一條采砂船,興房起屋,都是去上遊的黃金鎮弄河砂。主意出得好,船也很爭氣,它跟我們三年了,還吞吐自如;有時候,我會把它看成一頭任勞任怨的老牛,或者一個餘熱灼照的老兵。
我的妻,冉小花,盡管沒有痛,也沒有病,還是經常嚷著要我給她治。這成了我們之間的一種暗號,一種私趣,一種我不說出來外人就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秘密。但我必須說,如果給我時間,我要無休無止、事無巨細地說下去,細到她的每一根體毛。遺憾的是,我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所以更要抓緊時間。我講過的,在給她治療那方麵,我們都是吃飽了還不知道放碗的那種。跟以前不同的是,治好了她,我自己卻不痛了。這本來是件好事,她卻因此有了失落和焦慮,生怕我還清了她的債務,就會大搖大擺離開她。她不知道,我早就心甘情願地做她的私人醫生,我想醫她一輩子,成為她一輩子的藥。
有時候我想,她虛構的病痛之所以對我不再起作用,沒別的原因,心境變了而已。我不再是那個落魄的人。即便是小小的成功,也不僅能建立信心,還能成就健康,所以成功跟結婚一樣,是個好東西,我要深情地讚美它。我早就還清了貸款,如果我願意,完全可以搬離父母指派給我的這套四十平米的老房子,自己重新去買一套。我原本看上了回龍賓館背後那個樓盤,開發商來自市裏,是個土得掉渣卻富得流油的女人,她剛在回龍鎮現身的時候,好些人對她指指點點,都不相信她是傳說中的那個大老板,他們不知道土得掉渣是另一種時髦。那女人真能幹,她以自己無與倫比的土,引領著我們新州市住房消費的新風尚,那個樓盤的規劃圖我看過,漂亮極了;說它漂亮,是指它在布局上充分地理解人,尊重人,它懂得家並不是父母妻兒的簡單組合。可惜沒搞成,動工沒幾天,就挖出了戰國墓群。我們這條長約百裏的清溪河流域,特別是回龍鎮,曾是巴人聚居地,古墓是容易挖到的,當然主要是平民墓,裏麵除了一把枯骨,連把勺子也沒埋下;據我所知,有些開發商挖到後立即鏟平,就像那東西從來沒有存在過,那些凝固起來的時間,那些死去的生命,在他們眼裏不值什麼。可那個女人不一樣,她要求立即停工,立即報告文管所。文管所到來之前,她出高價雇人嚴加保護。鑒定結果出來後,她幹幹淨淨地退出了;回龍鎮其他地方還有大量樓盤可做,但都局促偏狹,上不了規模,她沒有興趣,於是就此離開,去了別處。人家有那個品位,有那個氣質,有“大商無算”的生財之道。我要滿懷敬意地說出她的名字,她叫王秋菊。名字也土得這麼可愛。
王秋菊走了,我就跟冉小花商量,暫時不打算買房。打消了買房的念頭,錢捏在自己手裏,倒覺得輕鬆和踏實,花起來也沒什麼心理負擔了。準備買房那段時間,我們感覺自己又變成了窮人,因而縮頭縮腦,夾手夾腳;由是可知,成功感是可以消費掉的。我不能消費掉,我要享受它,該吃吃,該穿穿,該請朋友請朋友,什麼事都做得體體麵麵,大大方方。我甚至提著價值不菲的禮品,去老單位看了館長。館長已經五十多歲,馬上退休,他栽培的人即將接任(從情形上看是這樣)。見我去看他,館長伸出雙手跟我握,說小謝呀你走對了,你一走你就發財了。這時候他還沒看見我布包裏裝著什麼禮品,更不知道那是送給他的,他這麼說,完全是一片真心;他一直在關注我,早知道我在回龍鎮外的清溪河上有條采砂船。他說話時眼眶都濕了。這讓我感動,也有點難為情。我來看他,有沒有炫耀的意思在裏麵?我不敢擔保。不敢擔保,就可能是有的。好在我不是來氣他,肯定不是,我並非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也不是那麼沒見識的人。當我把布包遞給館長,說是一點煙酒,不成敬意。館長不停地推辭,十二分認真地推辭,像這是件不得不嚴肅對待的大事。他那種受禮時的拘謹,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了,準確地說是有三年多沒見過了。我以為世界上再也沒有這樣的人。我不得不打交道的河務官,還有鎮領導,包括部分縣領導,也包括從我這裏購買河砂的包工頭,從來不把別人的禮當禮,因為他們覺得“理”所當然。禮的範圍很廣,錢、物、吃、喝、玩、樂,都算,對這些,他們隻嫌少,不嫌多,稍微久了一點沒送,就找你索要,找你索要證明他跟你關係到位,你還得感恩戴德,若不找你,你就麻煩了。館長那天穿著洗得發“湯”的白襯衫,袖口扣得規規矩矩,他的辦公室,就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老式藤椅,放屁股的地方窩進去很深,扶手摸得發黑),桌上堆著書報,他的愛好和特長,是填寫歌詞,桌上鋪著稿箋,稿箋上壓著自來水筆。這些東西,在我看來都成古董了。館長寫的歌詞都是歌頌祖國大好河山的,我去的時候,有首詞正寫完上闕,我瞄了一眼,看到這樣幾句:“清溪河宛若翠綠的紗,一頭挽著金色大地,一頭挽著爛漫雲霞。”館長真是個古人了,他生活在古代。清溪河我還不清楚麼,當我的采砂船把鐵爪伸進它的胸窩,摳出它的心,它還怎麼翠綠?更別說跑來跑去的汽劃子和快艇,成天突突突響,機油漫灑,像長在河麵上的癬疥。
可不知為什麼,在那一瞬間,我竟然相信館長寫的是真的,也非常留戀起了文化館這個清水衙門。我本來打算把禮送了就走,至多再去另一間辦公室跟那個一事無成的雜家打聲招呼就走,卻在那裏坐了整整兩個鍾頭。
好像就是這次回來過後,我覺得生活沒有意思了。
這其中的緣由,我說不清,我隻是感覺到,館長也好,雜家朋友也好,都是一杯水溢出去的那一部分,而我是想方設法要成為杯裏的水,且自我感覺就是杯裏的水,杯裏的水怎麼會在溢出去的水麵前,覺得生活沒有意思?……我還感覺到——是進一步感覺到,人人確實都是一個深淵,也都是一個漩渦,可以濯洗,也可以吸附。我就像冉小花的那個烤漆脫光的幹喇叭,本來不是北方饅頭,說得多了,就變成了北方饅頭;我把沒意思說得多了,冉小花也覺得沒意思了。
或許,她本身就跟我是一樣的想法?
第二章
沒有意思怎麼行呢,沒有意思就沒法過下去。往透裏去追究,人這一輩子,要的不就是個有意思嗎?讓我再去文化館上班?且別說不可能,就是可能,我也絕不會去。想一想也覺得難以承受。我在羨慕著某種生活的時候,才更加真切地感覺到,那種生活其實正是我要拋棄的。主動拋棄。必須拋棄。已經拋棄。館長才沒有意思,那個雜家才沒有意思。
這麼說來,我在我的沒有意思當中,事實上已經發現了意思。
我的妻,冉小花,真是跟我一體的,在這個秋天的清晨,我們做愛的過程中,她說,叫小春和李良先去幹著吧。她還是舍不得丟掉晨光裏的活路。
小春是我堂弟,李良是她表弟,也就是她嫁到重慶去的那個姑姑的兒子(我非常厭惡提到她的那個姑姑,那會讓我想起她在重慶的三年,想起她的“數不清”),他倆都在我們的船上做活,小春負責選礦,李良收拾尾砂。
李良是個浪子,吃喝嫖賭樣樣來,隻差沒有吸毒,父母拿他根本沒辦法,聽說我們需要人手,今年剛過完春節,他母親親自把他送過來了,說是讓他吃些苦頭,吃些苦頭可能就改邪歸正了。這讓我聽上去很不舒服,像我們開的是集中營;而且我也不同意吃苦頭能讓人改邪歸正這種說法。他才二十歲,兒子卻有半歲多了,這是他母親改造他實施的另一種手段:讓他結個女人。他母親相信女人是土地,有藏汙納垢的本領,也有化汙垢為養分的本領。母親去派出所為他改了年齡,他實際年齡隻有十八歲多,就把一個剛滿十七的女人塞到了他床上。據說,女人生孩子的時候,他站在醫院外的梯坎上抽煙,母親出來罵他,說你個狗日的,你婆娘生娃娃,你不進去看著誰去?他的火氣比母親更大,說我各人還像個娃娃,婆娘就生娃娃,我好不好意思嘛!這話倒透出幾分可愛。待見了他,我真是有些喜歡他,圓頭圓臉,皮膚有嬰兒的屁股那麼嫩,也像嬰兒的屁股那樣富於光澤,而且非常有禮貌,把我一口一個哥哥,叫得像我跟他是一個媽生的。不過,到吃飯的時候,他就現出了原形,喂每一口飯,都歪著脖子,把嘴巴張到極致,還翻著白眼。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要用“飯桶”這個詞來描述那些無用的家夥了。他母親離開前,特意把我拉到一旁,很動情地對我說:他姐夫(她這樣稱呼我),盡管良子年齡還小,但再不使力扳,他就明顯是個廢人了;我跟他爸爸商量過,如果我們老兩口命長,爭取把他養到五十歲,接下來就交給豆豆養了。我不知道豆豆是誰,想必是他兒子。他母親說到這裏,眼眨眨的看著我,眼神厲害地彎曲著。我能給她承諾什麼呢?不能的。我開的不是集中營,也不是勸誡所,不敢保證能把她兒子“扳”成什麼樣;即便能,也不敢保證。在他到來的這大半年裏,倒沒什麼出格,隻是跟癩蛤蟆一樣,撥一下跳一下,跳那一下也跳得不高,有那麼一點跳的意思罷了。他住在他姑父母也就是冉小花的父母家,每天不打電話,就不知道出工;他姑父母可能是因為沒有兒子的緣故,對他稀奇得不行,我們的電話不去,就不忍心叫他起床。
小春倒是很自覺。所謂自覺,是不管給他安排什麼,他都很賣力地去做,不安排就清風明月的閑在那裏。即使他先去了船上,我們不到場,照樣無用。
當然我可以在電話上安排,我沒這樣做,是覺得,我們在床上做愛,卻叫兩個兄弟去船上幹活,很不地道。冉小花沒有堅持,並很快忘記了窗外的世界,把心思都用到身體上了。身體是另一個世界,自給自足的世界,仙境般完美的世界。她有很多花樣,每換一個花樣,她都問:你這樣舒不舒服?又說,我笨,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更舒服。她怎麼懂得那麼多花樣呢?是誰教她的呢?我不想這些,我寧願把她想象成身體的天才。我相信行行出狀元這句老話。有時候,她在進行的途中,會突然停下來感歎:唉,隻有跟自己愛的人才會這樣!那時候她顯得很放蕩,她的意思是,隻有跟自己愛的人才會這樣放蕩。這話同樣讓我浮想聯翩,百感交集。我還是不去想,我隻相信她真的愛我。有一次,她從我身上下來,捉住我因過度勞苦而失去了意識的兄弟,嘟著嘴說,喲,你看你這個俘虜!她拎住它更像是圍巾的衣領,搖晃著,讓它完全昏迷的頭擺來擺去,又說,何必這樣子呢,又沒槍斃你。玩夠了,她才把它放開,深情地撲到我的胸膛上,輕輕唱:到處是兩隻腳的人,我隻愛兩隻腳的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一直記得,記得她唱的那兩句話。
在這個初秋的早晨,我再一次把她變成了小老虎。她就像貨真價實被喂飽的小老虎一樣,汗津津地貼住我,臉在我肋骨上拱來拱去,鼻頭給我的感覺,不淺不深,不輕不重,不多不少。拱了一會兒,她的困意上來了,迷迷糊糊地說,睡吧,再睡會兒。
於是我們就睡了。
待睜開眼睛,陽光正嬉皮笑臉地趴在玻窗上,色迷迷地看著我們裸露的肩膀。
至少是九點過後了,霧早就散了。
——所以,在那天後來的時間裏出的那場事故,與大霧沒有任何關係。
我跟冉小花出門下樓,還在樓道上,就聽到哀樂聲。事實上,我們早上醒來就聽到了,我們第四次做愛,就是聽著哀樂做的,我開始沒那樣說,是覺得不敬。以前的老鎮長死了,他女兒女婿在為他操辦喪事。從早上五點到夜裏十點,哀樂持續不斷地在全鎮響起,因為他女婿在房頂上的東西南北四個方位,都裝了高音喇叭。老鎮長活得風生水起的時候,舉手投足都是正經幹部模樣,退休過後,家裏家外也一直保持著莊肅氣派,到彌留之際,卻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他本來就是農民出身;他對女兒女婿說:我要在家裏住十天。意思是,他死後,要睡進冰棺裏,請來先生為他做滿十天法事,才準把他拉回老家的山上,傍著祖墳埋了。我們那裏,一般住五天就埋了,老鎮長卻要求住十天,這證明他是個死了還怕死的人,他覺得隻要還“住”在家裏,自己就沒有死。他貪戀那十天的生的假象。但他到底又是個共產黨員,是個唯物主義者,知道人終有一死,知道埋進土裏,才是人的最終歸宿。時至今日,在清溪河流域,鎮上的死者拉到縣城附近去火化的也不多(村上的更不必說),隻要山裏有墳地,死者都穿靴戴帽地睡進棺材,按照古老的方式,敲鑼打鼓地送去墳地下葬。今天是老鎮長落氣後在家裏住的第六天,我們聽了六天哀樂,還要聽四天,那扯心扯肝的樂聲才會止息。但也很難講,鎮上有二萬多人口,生和死,都是你追我趕的,像河裏的波浪一樣;就我所知,上街葉平的父親犯了腦溢血,流涎,嘔吐,抽風,縣醫院傳回的消息說,他隻是在混天數了。中街黃老師的兒子被車撞得不省人事,往醫院送的時候,腦殼就腫得像懷胎婆的肚子,最終能否撿回一條命,老天爺也打不了保票。有可能,老鎮長家的哀樂剛停,別人家又響了起來,就如同中街邱波的兒子剛剪斷臍帶,下街李興的兒子就發出了第一聲啼哭。
實在的,那是多麼平常的一天啊!
但請允許我沒完沒了地回憶那天的事情,也包括那天之前的一些事情。回憶是被動的,我知道,但那是你們說的話,在我這裏,已經無所謂主動和被動了。我要沒完沒了地回憶,因為我隻有這一次機會。我以後不會再說話了。我要趕路去了。那些事情中的一部分,我當時就注意到了,更多的是在後來不足五秒鍾內想起來的。其中的某些事,按理我不應該知道的,但我卻拿出來說,你一定會大驚小怪。其實不必,那些事不僅我知道,鎮上許多人都知道。無論大事小事,隻要與己無關,人們都會針對它想出形形色色的問題,自問自答,也讓別人回答,一方提問八方回應式的人肉搜索,不是網絡時代才有的,老早就有了,所以小鎮上沒有秘密。何止小鎮,人沒有秘密,現代人更沒有秘密。即使沒有攝像頭,沒有竊聽器,照樣沒有秘密,因為,好多自以為是秘密的秘密,其實跟別人的秘密大同小異,甚至驚人地相似。但我並不打算辯解什麼,我現在所要做的,隻是誠實地說出那些秘密,與你分享。我相信,到最後,你非但不會嫌我說得太多,還會責怪我怎麼沒有看到一切,沒有想起一切,沒有猜透一切,你希望我繼續說下去才好。
九點半左右,我跟冉小花下了三層樓梯,來到街上,懶心無腸地聽著哀樂,去下街的胖兒餐廳吃早點。胖兒餐廳其實就是個包子店,菜包子做得特別好吃,好吃到什麼程度?回龍鎮坊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如果某人認為胖兒餐廳的菜包子不好吃,那人就不值得交往。意思是那人要麼沒品位,要麼不誠實。街麵傾斜,我跟冉小花一前一後,迎著陽光朝下街走。這是冷場天,少有人活動,被霧氣淋濕又被太陽舔幹的塵土,粒粒清晰,平平穩穩地躺在街麵上。我們沒有溫度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塵土上碾過。在我們前方,有一條土狗的影子,土狗的影子小步奔跑,跟我們相向而行。那是一條流浪狗。三年前的五月間,發大水,它從上遊的某個地方,衝到我們回龍鎮,一個浪頭將它打到岸邊,它像蟲子那樣爬上來,四蹄亂顫,連抖掉水珠的力氣也沒有,卻還轉過頭,看了一眼渾濁的大水,像一時分不清哪是岸哪是水。它現在的家在南門碼頭的廣場邊,有人傍堤壩給它搭了窩棚,還有人送飯。所以它算不上真正的流浪狗。它是所有人的狗。它叫財娃。這名字也不知是誰起的,一旦叫開就被公眾認可,財娃財娃!喊上去朗朗上口,又吉祥如意。
上月中旬,回龍鎮興起打狗運動,凡沒注射疫苗的狗,不管家狗野狗,一律消滅。注射一針要三百塊錢,需狗主人支付。作為所有人的狗,財娃等於沒有主人,隻能滅掉。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七月十七號,天空明亮,卻無端地下著小雨,像雨不是從天上來的;下午兩點鍾左右,幾個膀大腰圓的打狗隊員光著頭走向南門廣場時,我正爬上碼頭的石梯。財娃睡在窩棚裏躲雨,對即將來臨的危險渾然不覺。或者感覺到了,隻是沒心情理會。那是一條憂鬱的狗。它毛色烏黑,眼珠發灰,它的憂鬱跟它的眼珠是同樣的顏色。它似乎在睡夢中都在回憶以前的幸福生活,回憶舊主人曾經給予它的恩典,對未來的命運,不再作任何計較。幾個人我都認識,我上前給他們敬煙。雨點落在煙身上,洇開綠豆大小的濕印。抽了兩口,其中一人將打狗棒揮了幾下,空氣亂躲,呼呼喊痛。打狗棒是團木做的,有鐵那麼重,一棒下去,狗即使不當場斃命,也會像喝醉了酒那樣轉圈圈,再複一棒,狗就倒了,七竅流血,魂魄煙散。正是他揮那幾下木棒,驚動了旁人。廣場上撐著許多穹窿似的遮陽傘,無事可幹的老頭子老太婆,在穹窿下麵搓麻將,此外還有理發的,刷鞋的,掏耳朵的。有個老太婆走過來,問是不是要打財娃,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她就抹眼睛,抹了幾下,撩開衣襟,從褲兜裏摸錢。她摸出了七塊三角錢。更多的人走過來,都摸錢。有三塊的,兩塊的,最多的是十一塊。他們都老了,對錢失去了支配的權力,加上打的是小麻將,坐上一天半天,輸贏都在十塊以內,因此也用不著帶更多的錢。
我要說,人的本性之一,是特別容易受到感染。我向來排斥被感染,其實心裏明白,我隻不過是大河之中的一滴水,自己並沒有流,是被推著流。開始,我根本沒打算摸錢,這時候也有了那種衝動。但我知道,我身上沒有零錢,都是百元鈔,我們回龍鎮把百元鈔叫紅皮皮,我總不能為了一條狗,拿出一張紅皮皮。我把手放在屁股上,錢就揣在後兜裏。打狗隊員叼著煙,數錢。一共八十三塊。還差兩百多!我後悔死了。我真不該在這時候出現。我想離開,但臉麵上過不去。在場的很多人都跟我熟,都知道我有一條采沙船,在大興土木的年頭,有一條采砂船,采上來的就不是河沙,而是金子——他們都會這樣想的。鎮上很多人都會這樣想的。他們隻知道自己有本難念的經,覺得自己的那本經最難念,不知道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每年交的稅,進的貢,夠他們打十年麻將!而他們才不管你,他們隻認數字,會說,謝明那龜兒子,拿出去的都有那麼多,不曉得給個人留了多少!如果錢是他們的,拿出半張紅皮皮也相當於割他們的肉,長在我身上就不是肉。而且從不承認我的貢獻,我跟冉小花親自去船上勞動,冉小花月經期間,也把半截身子埋進水裏,察看礦漿分配器是否運轉正常(她在這方麵比我能幹,她在很多方麵都比我能幹),這樣一年累到頭,自己掙了一點,同時也給國家交了那麼多稅,算不算貢獻?當然我的那點貢獻不足掛齒,人家王秋菊,稅金以百萬千萬計!可人們不談這些,隻談她的富有,言下之意,像她的每一分錢都來路不明。人們不再相信世間有公正的和不依靠剝削得來的財富了。對此,不知王秋菊怎麼看,反正我是覺得,人跟人,總是在相互指責,還往往把自己的偏見當成指責對方的理由,因此很難想到一塊兒去,既然想不到一塊兒,就用不著去管別人怎麼想。
話是這麼說,做起來可不容易。七月十七號那天下午兩點鍾左右,我的手一直放在屁股兜上沒動,但心裏不是沒有波動。人家看著我呢。勿需證明,就知道有許多雙眼睛正盯住我。空氣死了,變得僵硬了。盡管我做出麵不改色的樣子,繼續跟打狗隊員聊些天高地遠的話題,但我吸進去的是塊狀的空氣,塊狀的空氣卡在我的喉嚨,鯁得我難受。我的心思都用去打理我的難受,完全沒意識到手一直放在屁股兜上,又為什麼放在那裏,更沒意識到下一步該做什麼、怎麼做。這期間,我朦朧看見理發師和掏耳師過來了。他們好像商量過,過來時每人手裏都拿著一張紅皮皮。紅得刺目。
理發師把錢遞給打狗隊員的時候,居高臨下地瞪了我一眼。
還差十七塊,又是那理發師掏了。
打狗隊員都隨身攜帶麻醉槍、疫苗和耳牌,誰給了錢,立即給誰家的狗注射,注射之後,再給狗別上耳牌,耳牌相當於良民證。
他們走向財娃的時候,我走向家裏。我並不愧疚,隻是惱怒。我有被眾人挾持的感覺。愧疚是幾天之後的事,我看到財娃,看到它老是處在回憶中的憂鬱的眼神,就覺得對不起它。那時候沒有旁人,我便親切地叫它:財娃。它看都沒看我一眼,隻晃動一下天藍色的耳牌,就慢條斯理地離開了。而它對別人不是這樣的,別人叫它,它會走過去,在那人腿邊站立片刻,若是特別親近的,比如中街的馬婆婆,它會像孩子一樣依偎著,恨不能將前腿變成手,牽住馬婆婆的衣袖。不過它對馬婆婆這樣是有道理的,我無話可說。要不是馬婆婆,它來到回龍鎮的當天就會死。那天馬婆婆正在它上岸的附近看水,發現它後,她去抱它,那時候它還是一條小狗,馬婆婆卻抱不動。它裏裏外外都被水泡腫了。馬婆婆把它連抱帶拽地弄到幹坡上,找來柴禾,把它烤幹。估計那個窩棚也是馬婆婆為它搭的。她家裏不能養貓狗,她老伴對貓狗的皮毛和氣味過敏。她把窩棚搭在廣場邊,是讓它不寂寞,自己也可以經常看到它。最初,是馬婆婆一個人喂,它的身體很弱,她不僅頓頓給它肉吃,每天早上還給它買盒牛奶喝。但馬婆婆第二年四月份突然死了。另一個王姓婦人——她在中街和下街的交界處做棉花糖生意,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平時見麵,隻叫她王嫂——去喂它時,給再好的東西它也不吃,王嫂勸它,說,財娃呀,人是鐵,飯是鋼,你已經三天不吃不喝了,你還要強到幾時?我曉得你心裏想啥,但馬婆婆得腦溢血死了有啥辦法?人都是要死的,腦溢血能讓人死,癌症、車撞、水淹、刀砍、慪氣,都能讓人死,人有一千種死法,馬婆婆算死得好的,她那天去新橋賣廢品,順便來廣場給你送飯,她騎在三輪車上,沒騎幾步,就從車上栽下來,送到醫院已經落氣。她沒受什麼苦。人要死,狗也要死,人得的病,狗同樣得,邱波家那條吉娃娃,不是得乳腺癌死的麼?你該見過那條吉娃娃吧?哦,你見過的,邱波跟馬婆婆住鄰居,他兩口子忙生意,有時候見馬婆婆出門,他們就把狗交給她,讓她帶它溜達,有回馬婆婆還把它帶到廣場上來過,它見了你就狂吠,你記得不?它是家狗,你是野狗,家狗都要對野狗狂吠,你要理解;再說現在它已經死了,死者為大,你更不該跟它見氣。我提起它,是想告訴你,狗跟人是一樣的。得的病一樣,遭的災也差不離,你去年五月間差點被水淹死,未必你忘了?狗遭的災比人還多呢,人再窮,再賤,誰要想一刀把他殺了,也要拿話出來說;殺你就不一樣了,殺了就殺了,還能撈幾天狗肉吃!……說到這裏,王嫂流下淚來。好在她的這番道理,財娃聽進了心裏去,知道珍惜生命了。
王嫂沒有馬婆婆精心,送飯有一搭沒一搭,餓極了,財娃就夾著尾巴,滿街亂竄,竄累了還沒弄到吃的,就回到窩棚附近,在廣場外的堤埂上轉悠。堤埂上鋪了很厚的土,住在濱河路上的居民,便指手為界,各占一塊,栽種蔬菜,一眼望過去,翠綠的藤蔓,在如林的黃荊棍上盤繞,那是豇豆和絲瓜;長在低處的茄子和辣椒,像是豇豆和絲瓜的孩子。在濱河路買房的,都是資格的鎮上居民,因為那裏的房比較貴,從村上來鎮子購房的住戶,都是跟著“土老板”走的,“土老板”們錢少,能修一幢是一幢,梁柱細如羊腿,樓梯窄得老鼠也嫌,比大老板們修的小區自然便宜很多;資格的鎮上居民,對莊稼缺乏足夠的情感和耐心,菜地邊長滿了野草——財娃就貼著野草轉悠,時不時嗅一嗅那些野草,它可能在想,我要是一隻羊就好了,我是一隻羊,就能吃這些草,今天吃這裏,明天吃那裏,一路吃到頭,新草又長出來。但它不是羊,它是狗,狗吃野草,要麼是頑皮,想學學羊的樣子,要麼治病,要麼解渴,反正饑是解不了的。於是財娃斷斷續續發出低沉的哀鳴,跟人抽泣的聲音特別像。終於有人看不過,也聽不過,給它送飯了。我說過,人是容易被感染的,這個送了,那個也跟著送,後來,送飯的越來越多,財娃便成了所有人的狗。
其實也不是所有人,我和冉小花,就從沒給它送過飯。
如果隻有我們沒送過,它對我不理不睬,還情有可原,但事實並非如此。就我所知,濱河路上的何大盛也沒喂過它,我還聽何大盛說過它那張皮好,他將來要收它的皮,還說,如果它再老一些,皮就沒那麼好了,最好是現在就收。何大盛跟團去韓國旅遊過,回來就開了家韓式燒烤店,說是從韓國學來的正宗做法,呸,辣得人三魂出竅,麻得人白夜不分,明明就是典型的川味兒!但鎮上人聽說是進口來的,雖是從鄰居韓國進口,也算洋貨,便有理無理往他那裏竄,像去他那裏吃很有身份一樣。我總懷疑,何大盛某一天會把財娃殺了、剝了、剁了,將皮釘在牆上,將骨肉送進燒烤店賣錢。他暫時沒殺它,隻因為財娃成了大家的狗,耳目太多,嘴巴太雜,一時不好下手。難怪他要對那些把它愛如兒孫的人,比如馬婆婆,很不屑,說了一大堆相當難聽的話,說對動物寵愛過分,其實是一種冷漠。
然而,何大盛老遠喚它,財娃也會跑過去,靜靜地在他腿邊站立一會兒。
在它眼裏,我連何大盛都不如了。
它對我的那副態度,讓我的愧疚瞬間消失。
你財娃也不想想,要不是我給打狗隊員敬煙,他們就會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把你送上黃泉路,你他媽真是忠奸不辨,好歹不分。
往後的日子裏,我見了它也懶得招呼。
這天——我跟冉小花睡懶覺那天,望著它小跑過來的影子,我同樣沒有招呼。
當然,它也不需要我招呼。我們各走各的路。
太陽陰了一下,像負重的人閃了一下腰,然後又站直了。太陽閃腰的時候,我看見妹妹從她的雜貨店出來,站在街沿梳頭。除了趕場天,她幾乎都是到這時候才起床,起床後並不在家裏梳洗,而是到店子裏來,慢慢梳,慢慢洗。她那一頭好頭發!細細的脖子歪著,黑鬱鬱的發絲直往下瀉,你要是願意聽,能聽見頭發下瀉的聲響。落在我後麵的冉小花趕上來,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朝妹妹的方向努嘴。
她這是別有用心。昨天晚上,我們還說到我妹妹。我妹妹名叫謝曉秋。冉小花說到她,並非因為她們是同學,想起了她們做同學時的舊事要跟我分享,而是謝曉秋近來太喜歡打扮了,且不像以前那樣,整個白天,隻要沒人去她雜貨店買東西,都能看見她坐在門市外麵,安安靜靜地繡她的十字繡。有好些天沒看到她繡過了。冉小花說,她拿到心裏繡去了。我不想回應她,這話題太敏感。我覺得她對謝曉秋抱著成見。關於她和火鍋店老板搞出的那些名堂,我從沒向她提起過,自然也就不可能透露是我妹妹告訴我的,所以她對謝曉秋抱著成見,並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她們是同學。天底下所有的關係中,同學最不可靠。這是我的經驗。我大學畢業三年過後,學校搞八十周年校慶,我們班的支部書記一聲吆喝,大家就回學校去了。校慶跟我們沒什麼事,現在的校慶相當於一個募捐箱,有歸宿感的是錢,而非學子情。我們就是想同學之間聚一下。那是我最後悔的聚會。彼此三年不見,見了,敘舊自然是有的,問問現狀也在情理之中,但主要是在骨子裏較勁,比誰現在混得好。我當時已失去館長的信任,正在去留不定,非常苦惱的關口,結果收獲更多的苦惱。我們縣有個相識的老大哥也是那學校畢業,也回校跟同學聚,我在自己班待不下去,就去找他,誰知越發不堪。他們的年齡大約四十四五,我去的時候,三十多人正坐在一間教室裏(我們隻能去茶館聚會,他們能弄到一間教室,是因為班上有人是大老板,給學校捐了五十萬,校方請那老板去坐了席,同時看他麵子,給他同學批了間教室用),作古正經地挨個發言。都在慶幸,說幸虧今年聚了,要不再等幾年,大家都要帶孫兒孫女,接著就要拄拐杖了……天哪,四十四五歲,不正當年華麼,卻已自覺自願地舉起手來,向人生投降,為人生封頂。那種日薄西山的垂暮感,令我渾身發涼。所以同學不是個好東西。同學的功能就是映照你的落寞,此外還幫你看見自己臉上的皺紋、心上的傷口。冉小花跟謝曉秋,從幼兒園念到高二,都在一個班,同學的時間太長了,瓜葛也會跟著長,如同長在一起的兩棵樹,想不互相纏繞都不行。具體她們有些什麼瓜葛,我不知道,但肯定有,冉小花說謝曉秋“拿到心裏繡去了”的時候,扁了一下嘴;妹妹告訴冉小花跟那火鍋店老板的事情時,神情也極鄙夷。她們都看不起對方,從道德上審判對方。她們都是法官,也都是被告。
關於妹妹把什麼拿到心裏繡去了,我是有所耳聞的——這是逃避的說法,其實我不是一般地有所耳聞,而是聽妹妹親口承認過——但我不願意說,至少暫時不會說。那是一樁恥辱的事,且不是人們想象的那種恥辱,它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胖兒餐廳跟我妹妹的門市隔得不遠,老板就是跟邱波同一天得子的李興。李興不胖,是個瘦子。他把餐廳取成這名字,是跟自己幽默一下。他是那種喜歡說反話的人,他把說反話當成了幽默,不知道這是最低級的幽默。不過他在我麵前不那樣幽默。他對我總是很尊敬的樣子。被尊敬是相當無趣的事,我的觀點是,你要是不想跟誰交往,但出於某種原因,又不得不交往的話,就下死勁兒去尊敬他,直到把他憋死為止。
不過李興沒我這麼陰暗,他是出於真心。他愛讀書,從小就愛。有段時間,他不知從哪裏——像是從某個被遺忘了一個世紀的倉庫或山洞裏——搞到一批舊書,八十多本,大多是老版世界名著譯本,也有中國古書譯注,幾乎都脫落了封皮,書頁黏黏糊糊的,一塊一塊泛黃,散發出尿騷味兒,仿佛那倉庫或山洞裏有個不死的古人,興致一來就對著這些書小便。當然,是老鼠或蝙蝠尿也未可知。李興如獲至寶,坐在餐廳裏,稍有空閑,就在那裏讀、讀、讀,還幾乎天天熬夜地讀;自從有了那批書,他的餐廳就比以往晚開半個鍾頭(他家的菜包子實在好吃,他有這底氣)。他把我這個大學文學院畢業且在縣文化館待過幾年的人,天然地當成了導師,有好幾次,我去他那裏吃飯,他都想坐下來跟我討論,可是我沒有興趣;我越沒興趣他越尊敬我,舉手投足極其謙卑。老實說,他的謙卑讓我感動,同時也讓我空。畢業過後,我就沒正經看過書了。現在更不看書。完全看不進去,古人發明的那些驚風泣鬼的文字,如果不是用來發手機短信,用來簽商業合同,在我這裏就是蒼白、柔弱和無用的。我連報紙也不看。回龍鎮有兩種報紙,一是新州晚報,一是新州廣播電視報,早班車從市裏拉上來賣,我一律不看。有時冉小花會買份晚報,看到好玩的,先自個兒在那裏笑,笑夠了把報紙遞給我,我從來不接;除了好玩的,她覺得有意思的也讓我看,我照樣不接。我說你給我講講不就行了嗎?我過著遠離書本遠離文字的生活,且越來越醉心於這樣的生活,但李興想跟我討論的時候,我還是厲害地感覺到空。說不清為什麼,我隱隱約約地有些恨他。
李興比我年長十八歲,念書時名貫整條河流,初中畢業後以全縣頭名身份考上了新州師範學校,卻未能入學,是因為體檢時查出患有胸膜炎,而且說胸膜炎是跟肺結核一脈相承的;他隻能回到家裏,治他的病。那時候大家都窮,他家相對好些,他父親打鐵,是清溪河中下遊聞名遐邇的李鐵匠,可再有名,鐵匠要掙的錢,其實跟鐵一樣硬,不好掙的,說透了還是窮,他的病因此治得斷斷續續。等他斷斷續續把病治好,年齡早就過了,無學可上了。他治病多用偏方,比如把蘑芋包在鴨肚子裏蒸,那東西舔一下就能麻斷人的神經,嚴重影響了他的胃口,使他變得出奇地消瘦,且再沒胖起來過。後來,他去鋪子裏幫父親,成了小鐵匠。這段經曆與其說是幫父親,不如說是幫他自己,他鍛打的不是鐵,而是自己的身體,那瘦瘦的臂膀上,竟有了細細的肌肉;細細的肌肉被爐火烤得黑紅黑紅。就在那段時間,他結了婚,有了女兒。女兒十歲那年的六月,他黃金鎮的大舅子騎摩托時摔壞了腿,他去看他,本說去去就回,大舅子和大姨子非要留他歇一晚,午飯後無事,他便去把玩大舅子的那輛嘉陵摩托,把玩一陣膽子大了,發動起來,在逼仄無人的街道上學著騎,隻小半天就學會了。大舅子說,反正我一時半會騎不了,你想騎就騎回去。於是他騎了回來,空了開著到處跑,主要是往縣城的書店跑。當回龍鎮興起客運摩托,他索性離開父親的鋪子,專跑客運。跑了兩年客運,才把車騎到黃金鎮去還了。他大舅子的腿那回摔得有點蹶,但並不影響騎摩托,早就在等他還回去,一等不還,二等不還,又不好開口要,就斷了念想,誰知他卻又還回來,還回來的車如果是個人的話,就是二目凹陷,皮包骨頭,傷痕累累,隻剩最後一口氣的垂危者。這反而惹得大舅子很不高興,說:咋這麼快就還了?你借的時候是六月初十,今天才六月十三,你隻騎了三天。其實三天之前還要加個四年。或許是心裏有愧,他像是沒聽出大舅子嘲諷當中抑製不住的怒氣,回答說:我技術不行,還是你騎。說完就轉了身。都要走出街口,馬上到汽車站,大舅子才去追他。大舅子被老婆罵了,說你本來就沒打算要,人家還回來,至少還能賣幾斤廢鐵呢,你又冒啥球火?大舅子一想也是這道理,有了悔意才去追的。追是追上了,卻沒把他拉回來,使再大的力也拉不動。他畢竟打過鐵。大舅子隻好放他走,分手時對他說,你莫跟我見氣喲。他笑了,笑得不開,稍嫌古怪,但笑了就行,證明兩人沒因此交惡。他回來後沒再進父親的鋪子,一是不習慣幹那活了,更主要的是,種莊稼的越來越少,鋤頭鐵耙彎刀斧頭之類的農具,以前是大宗,現在成了零星活,有時好長時間零星活也沒有,那些還留在田土上的農人,現在都喜歡去店裏買機器製造的乖巧成品,用壞了又去買新的,連修修補補的事也幾乎絕跡。世間不大需要鐵匠了。那段時間,基本看不到李興的人影,兩個月後他又才現身,在家前麵的街口租了間門麵,開起了這家名叫胖兒餐廳的包子店。
就是這樣一個家夥,卻給了我某種壓力,讓我感覺到空。當然我沒表現出來,他跟我談書,我都隻是傲慢地對他說,這部書好,那部書不好,至於怎麼好怎麼不好,是不說的。他期待地望著我,我就是不說。我用神態告訴他:我說出來你也不懂。偶爾,他會怯生生地透露幾句自己的感想,我沉默著,不置可否。對他而言,失望是免不了的,但我的傲慢並沒對他構成傷害,因為他本來就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很低;奇怪的是反倒對我本人構成了傷害,我坐在那裏裝樣子,簡直是受折磨。盡管他自視卑微,可我總覺得,他跟冉小花一樣,在某個暗角裏看不起我。他的眼神深處,似乎隱藏著另一個世界,他的身體在這個世界,精神在那個世界,那個世界才是真正安放他的處所。
如果他僅限於跟我談書,再受折磨,我想我也能夠忍受,老實說,偶爾,他的話我是能夠聽進心裏去的,比如有次他提到一個尼日利亞作家,那個尼日利亞作家說,地球是圓的,每個人都是中心,每個方向也都既可以構成前方,也可以構成後方,我就想,這家夥是不是在提醒我應該退一步?假定後方代表過去,前方代表未來,過去和未來在某種情況下是不是可以互換?在我眼裏,李興和財娃有相似之處,都在打撈逝去的日月,而我跟他不一樣,我渴念未來,因此專注於現在,那麼他是不是在提醒我,“現在”之所以這麼喧囂和蕪雜,就因為盯住它的人實在太多了,完全可以退一退,退一步天寬地闊……當然,即使他真的是在提醒我,我也不會退,半步也不退。我寧願汗流浹背地去跟人擠,不然我就心慌意亂,像丟失了什麼東西。但至少我把他的話在心裏過過。另一次,他說他剛讀完的那本書裏的主人公,花一百六十七年時間,走遍了世界的各個角落,還乘坐外星飛船,巡遊了銀河係,可最後他發現自己生活的空間過於逼仄,服毒自殺了。這是不是對現代人的一種隱喻?現代人把地球也變成了村子,卻越活越窄,確實是不爭的事實,因為現代人喪失了獨處的能力,不願也不敢回歸內心,不明白內心的寬度大於宇宙,同時不再像杞人那樣憂天,也不考慮地獄和天堂,對世間的因果,隻在乎果,不在乎因……類似的念頭,因為李興的緣故,都閃電般光顧過我,如果他隻跟我談那些,我再肉身沉重,也還知道閃電的新鮮、亮度和靈動,——可麻煩的是,他還要跟我談“信仰”!老天,我真不願把這個詞說出口,我羞於說出口。我根本就不能跟它麵對。每當李興提起這個詞,我簡直都要有生理上的不適,骨頭發脹,胃部痙攣,特別想上廁所。一方麵,我覺得這個詞應該跟我發生什麼關係,但我拒絕這種關係,另一方麵,我用生理上的不適鄙薄他,你,一個小店主,老老實實過你的日子好了,你別以為你家的菜包子做得好,就一招鮮走遍天,能撇下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去談論你完全沒有能力也完全沒有必要談論的事情。
我總覺得他神經有點問題。
這倒不是汙蔑他,在縣文化館待的那幾年,我跟隨采風組走過不少鄉鎮,在好幾個鄉鎮都遇到跟李興類似的家夥,他們幾乎說不上有什麼文化,也隻見過簸箕那麼大個天,關心的問題,卻比北大教授關心的還要高深。有次我們去黃金鎮,有個姓桂的中年男人聽說我們去了,衣衫不整地跑來見麵,沒有任何虛禮,開口就說:我今天想請教諸位,既然啥都有個出處,時間是從哪裏來的?它是男是女?爹媽叫啥名字?有沒有兄弟姐妹三姑六婆?會不會沾灰?要不要變老?能不能用水洗幹淨?或者拉皮動刀讓它變年輕?可不可以轉讓、買賣和注冊為私產?……繞來繞去,說了一大堆。那次帶隊的是我們館長,當地人提了問,館長首先有責任回答,然而我們館長無論走到哪裏,都希望從糞便中揪出鮮花,然後寫成歌頌祖國大好河山的歌詞,這才是他的光榮使命,你這些問題實在無聊。館長為人忠厚,沒說無聊這個詞,他隻是和善地笑笑,說,這些事情跟你沒什麼關係的。誰知姓桂的嗤笑一聲,慢騰騰地站起身來,伸出食指戳了戳頭頂:星空跟你也沒關係,可要是沒有星空呢?說完就走了。走兩步咕嚨出一句話:看來我找錯人了。館長曆來都是被尊敬的,現在被奚落,鬧了個大紅臉。接待我們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副鎮長,對著離去的背影高聲罵,但姓桂的沒應聲,也沒回頭,隻扯著嗓子,像唱川戲那樣,字正腔圓,大聲念唱:“火那麼壯大,水卻熄滅它。水那麼壯大,土卻掩埋它。土那麼壯大,風卻吹散它。風那麼壯大,山卻阻擋它。山那麼壯大,人卻鏟移它。人那麼壯大,權位生死愛恨名利卻動搖它。權位生死愛恨名利那麼壯大,時間卻消磨它。”後麵是幾句道白:可是呀,時間呀,我的心肝寶貝呀,你……再後麵沒聽清,因為副鎮長又罵開了,罵聲比他的道白更響。看來,副鎮長早就熟悉他的戲文,從某種角度上還很欣賞,否則不會一直望著他的背影。待那人走過街口,鑽進了一條巷道,副鎮長才轉過身,對我們說,那龜兒子是個神經病,成天遊手好閑,球事不做,家裏窮得叮當響,先後結兩個婆娘,兩個婆娘都沒和他過滿三個月,就跟河上來的人跑了。館長聽了這話,慢慢平靜下來,再次和善地笑。
李興跟姓桂的不同,他有正當的事情做,也有健全的家庭生活,因此可以斷定他的神經病沒有姓桂的那麼嚴重,但一定是有的,否則不會剛給客人端上兩個菜包子,轉過頭就說些倒三不著兩的話。他有次就信仰這個話題,七古八雜說了一大篇,跟他向我請教文學書籍時的怯相判若兩人。我本是不要跟他談這些事的,但那次實在躲不過,因為有兩個小學教師在場,還有我母親在場,我要是不接他的腔,那兩個教師就會把我看扁,我母親也覺得沒臉,因此我說道:信仰是個人的事,隻要有了某個比較長遠的想法,就算是有了信仰。你把它說得太高了,其實它沒有高下之分,甚至也沒有對錯,它隻要合情合理就好了。我母親笑微微的,兩個教師頻頻點頭,李興卻一臉茫然。
茫然就是對我的否定。
他那茫然的樣子讓我恨他,也讓我倍受折磨。
有許多回,我想去吃他的菜包子,為了不受折磨,就不去了。
好在最近的這半年左右,他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店裏。因為他遇到了麻煩事,確切地說是傷心事。關於這件事情,我後麵會說到的,如果我想得起來的話。傷心事還沒過去,喜事又來了:他剛得了兒子。對受傷的心而言,喜事有時是在傷口上撒鹽,甚至是在舊傷處再戳一刀,增加傷口的深度。如果是邱波,或者何大盛,喜事是強力肥皂水,能把傷心事輕易洗去。邱波是否有過傷心事,我不十分清楚,何大盛的傷心事是眾人皆知的,他女兒吸毒,再怎麼戒也戒不了,他就把女兒趕出了家門,他說滾,這不是你的家,這裏也沒人認識你,再敢回來,老子打死你!大半年時間,女兒不知在哪裏落腳,隻偶爾聽人說在縣城的某個巷道裏見到她,那時候她抻長脖子,口翻白沫,被兩個挑東西掙錢的民工(我們那裏叫“棒棒”)架著,“棒棒”不是把她架往醫院,而是架往巷道的更深處。傳話的沒把話說明白,但大家心領神會:她毒癮犯了,身上沒錢,兩個“棒棒”去嫖她,她賣了淫再買毒品。前年春節,正月初一那天清早,何大盛拿著一串鞭炮打開門,準備去門前的空地上放,門鈕剛啟開,女兒蜷曲的身體便順勢倒進來,但已經硬了。兒子比女兒小兩歲,以前好好的,姐姐死後,不知道為什麼,他竟也開始吸毒,且比姐姐吸得更凶,現在已吸成骷髏模樣了。要是別人,眉毛早愁出蟣子,何大盛像是無所謂,依然活得興興頭頭,跟邱波一樣,說話牙幫裏都是勁。他認為對動物寵愛過分是一種冷漠,不知道他心目中什麼才不是冷漠。我相信李興跟他是不一樣的人,所以有把握他今天更不會在店裏。
果然不在。店裏隻有他父親,也沒別的客人。胖兒餐廳開起來後,他父親關了鋪子,熄了爐火,時不時的來餐廳打雜,由以前的兒子幫父親,變成了現在的父親幫兒子。可爐火一熄,他自己的火也熄了;原先他是多強旺的人,臉就跟爐火一樣紅,筋骨就跟鐵器一樣響,動靜之間,自有一種傲然的江湖氣派,且無論寒暑,都光腳趿雙半截拖鞋,隻要離開鋪子,就見那半截拖鞋踢踢踏踏地在街麵上翻飛。然而,自從不再打鐵,他猛然間就遲鈍下來了,變得木訥而笨拙。他笨拙地把菜包子給我們端上來、稀飯給我們添上來後,覺得有些涼,我們並沒要求,他又主動拿回去熱。熱了再端上來時,我妹妹進來了。
哥哥,我妹妹說,你今天這麼晚?
你聽出來了,我妹妹沒給冉小花打招呼。冉小花分明跟我坐在一起,她卻不招呼她。她完全可以說成你們今天這麼晚?這樣也算順帶招呼了,可她就不加那個“們”字。她連看都沒看冉小花一眼。冉小花嫁給我後,她從沒叫過一聲嫂嫂。她覺得冉小花不配做她嫂嫂,更不配她叫嫂嫂。實在躲不過去的時候,就叫名字,心情好時叫小花,心情不好叫冉小花。冉小花一般是不答應的。盡管她從沒說過,但我明白,她固執地想聽到“嫂嫂”兩個字。她要那兩個字,是要一個身份。過去她跟謝曉秋是同學,彼此當然叫名字,而現在,她是謝曉秋哥哥的女人,她可以對謝曉秋直呼其名,謝曉秋卻該叫她嫂嫂,謝曉秋不叫她嫂嫂,就是對她的冒犯。我覺得她的要求是正當的,同時也暗自歡喜:她那麼看重眼下的身份,證明她樂意做我的女人,在乎做我的女人。我希望妹妹滿足她,有次我還對妹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過,我說曉秋,你隻有一個哥哥,你不把冉小花叫嫂嫂,這輩子你就沒機會叫嫂嫂啦。妹妹隻是冷笑。她一冷笑我就不好說啥了。我覺得自己在她麵前矮了三分。要是我不知道冉小花過去的那些醜事,也就罷了,知道了還跟她結婚,是不自重;冉小花的醜事是謝曉秋告訴我的,我不把她的話當回事,也是對她的不尊重。
有時候我覺得,妹妹是在嫉妒冉小花。一個念高中時就給有婦之夫打過胎的女人,一個把醜事傳揚得滿城風雨的女人,居然有正派男人娶她,無論如何,也是讓正派女人們嫉妒的。冉小花賣“北方饅頭”時,妹妹就嫉妒她了,她的生意實在太好了,一個“那樣”的女人,怎麼該有那麼好的生意?不該的。那時候妹妹就已出嫁,且開了雜貨店,雜貨店的生意冉小花怎麼能比,可妹妹還是嫉妒她。待冉小花嫁給我,妹妹的妒火燒成了烈焰。在妹妹心裏,她哥哥完美無缺,一米八二的個子,刀砍斧削般的臉,披垂至肩永遠都髒兮兮的頭發,沒潛心計較什麼時候眼神裏的雲淡風輕,都是讓女孩子們著迷的。可惜你是我哥哥!——妹妹十九歲那年的某一天,這樣對我說過。那時候我讀大三,放暑假回來,有天仰在陽台的躺椅上午休,妹妹來到我身後,把我的頭發在手指上絞來絞去,我讓她絞,那種輕微的疼痛感和妹妹的女心無限,使我沉醉,就在我沉醉得快要睡過去的時候,聽見她那麼說了一句。她把自己的哥哥當成了標準,根本不問來由;她甚至把我一段時間的落魄,也全部歸咎於乖覺的命運。她覺得,冉小花一定是使了什麼難以啟齒的手段,才把她哥哥迷住了。當然這種認識不是她的發明,而是下街的裁縫張大嘴說的,說的也不是我,而是她表弟,張大嘴的表弟住在縣城,生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材,找個女人卻又黑又瘦又矮又醜,家裏所有人都反對,可那小夥子就服那包藥,九頭牛也拉不轉;對此,親戚當中,張大嘴首先想通了,說,肯定是那女人的功夫好。又說,男人麼,上頭嘴巴,下頭雞巴,兩頭服侍好了,男人就歸你管了;比較來說,下頭比上頭更重要。張大嘴的這些話,不僅無數次對鎮上的街坊鄰裏說過,還去對她姨媽也就是那小夥子的母親說過,她責怪姨媽:當初他把她帶回來的時候,你就不該準許他們兩個睡一間屋,你以為自家出的是兒子,不虧,不曉得那不是睡睡就完了的,男女之間,即便女人的功夫不算很好,也是日久生情的。她把那個“日”字說得很重,表明用在這裏,不是名詞,是動詞。我妹妹從張大嘴那裏受到啟發,認為我跟冉小花,與張大嘴的表弟兩口子,屬於同類性質。某些時候,如果隻有我和妹妹兩個人在,她會拐彎抹角地提到張大嘴的表弟。她的神情恨恨的。這讓我心裏很不舒服。妹妹管得太寬了。
這天(事實上是那天,請原諒,我現在經常混淆時間),謝曉秋不看冉小花,冉小花卻把謝曉秋下細地打量了幾眼。謝曉秋進來的時候,菜包子的香味就被她身上的香水味趕走了。盡管我沒作調查,但我敢肯定,發明香水的那個家夥,一定是個性暴力分子,至少有相當嚴重的性暴力傾向,香水本質上與女人無關,它是男人欲望的變種,也就是說,世界上最高級的香水,絕不隻是用花精製成,而是調和進了男人的欲望,欲望越強,香味越濃烈,越醇厚,女人們也越喜歡。會識別香水的人,不僅能聞到,還能看見,它是有形體的。謝曉秋身上的香水味,就被冉小花看見了。冉小花自己不灑香水,但她太懂了。她看出了什麼模樣?背梳頭,額頭上有塊常年不退的淤青,左眼的眼白上有個米粒大的紅點,鼻子壯實,牙齒有釘子那麼長,個子不算低,卻圓滾滾的,遠處看去,像個皮球那樣矮……
第三章
那天後來的事情是妹妹出了胖兒餐廳,我跟冉小花也出了胖兒餐廳。妹妹走向她的店子,步態妖嬈。妹妹比我小三歲,但她比我先結婚好幾年,也就是說,她比她的同學冉小花先結婚好幾年。她的兒子已經四歲多,冉小花還沒有子女。聽我妹夫說,他們還想生一個,該罰多少款,罰就是。縣裏規定,生二胎罰三萬五(而今據說有了新政,“單獨”可生二胎,但在回龍鎮,像冉小花那樣的獨生子女,極其罕見,我妹妹自然不是,我妹夫也不是),生三胎翻三倍,生四胎翻四倍,以此類推。我妹夫無所謂,他有錢,所以說那話時他很顯出幾分自得之色。如前所述,他家有個門市,雖然隻是個幾十平米的雜貨店,但生意蠻好,特別是煙酒和鞭炮生意。鎮上婚喪嫁娶日日不絕,煙酒和鞭炮的需求量相當大,且越來越大,因為人跟人是要比的,你家老人過世,放了五千元鞭炮,我就要放八千;我們老鎮長在家“住”了六天,據說已有兩萬多元炸成了灰,“住”到結束,也就是他自己要求的十天,還不要三四萬麼。當然,他當過鎮長,生前死後,本來就該鬧出更大的動靜,老百姓再自不量力,也不會去跟他比,通常情況下,把死者各路親友放的鞭炮加起來,也就在萬元左右。這已經相當可觀了。鑒於此,鎮上賣鞭炮的特別多,大店不說,小店,真要算妹夫家的生意最好。這可能跟他們兩口子的為人有關,妹夫見人就打招呼,就散煙,妹妹則以她成熟的果子般的安靜,天然地產生一種吸附力。
當然,妹夫有錢,妹妹賣貨所得是次要的,主要來源是他開車。他有兩輛車,一輛長安牌貨車,一輛本田牌轎車。清溪河上的水路隻走客船,有時在客船裏夾帶貨物,比如偷運到縣城銷售的水杉料(處理一下,做成家具,當成紅木家具賣到新州、重慶、成都甚至更遠的地方)、瘟豬肉、注水牛肉以及錦雞、野山羊等國家保護動物的屍體,正經送貨得走陸路,差不多十年來,我妹夫都在縣城和回龍鎮之間開貨車。但最近兩三年不大開了。這是因為,回龍鎮發現了儲量巨大的天然氣,分布在五個村子,中石化便在這五個村修了水泥路,回龍鎮人叫硬化路,硬化路從井口跨嶺度崖,直達鎮上。中石化雖有尚方寶劍,要順利開采,也還有不少的燙手山芋,比如拆遷、賠付、刁民的無理取鬧,這些事情,中石化是處理不下來的,他們得仰仗地方政府,具體打交道的是村幹部,因此中石化自入住之日,就跟村幹部達成了默契,村幹部跑前跑後的,為他們掃除各種障礙。而村幹部們都早在鎮上購了房,平時是住在鎮上的,現在要隨時回村理事,就叫我妹夫開車接送。我妹夫就為這個丟下貨車,買了轎車,從此成了村幹部的專職司機,跑個單趟,幾公裏路,就要一百塊,一個季度結一次賬。對方樂意付給他,反正這錢是找中石化出;更重要的是,我妹夫特別會服侍人。他是部隊複員的,一米七七的個子,滿身的肌肉疙瘩,屈屈手肘,肩部背部和胸部,就像吊了一串串金黃的南瓜,每個南瓜裏都蓄著力,回龍鎮燒液化氣,一罐液化氣百多斤,他從三百米外的充裝站,一手拎一罐就拎回了家——這樣一條鐵漢子,送村幹部來來去去的時候,都是恭恭敬敬地先把車門打開,如果幹部穿著長大衣,他便彎了腰,提著那衣服的下擺,小心翼翼順進車裏去,等幹部坐踏實了,他再把門關上。村官們被他服侍,自然就有了首長的感覺。這感覺一定很值錢,否則他們不會給了他高得離譜的工錢,還把從中石化“裹”來的油水賞他一部分。
我妹夫自得,除表明他有錢,還想表明自己覺悟高。畢竟在跟幹部們混,總要混出些覺悟來。他說第二個孩子最好是女兒,子和女,才湊成一個“好”字。——這就是覺悟。重男輕女是個老話題,現在不大說了,好像這問題已經不存在了,其實是存在的,特別是在鄉鎮上。回龍鎮與別處又有不同,別的地方,有了兒子,確實也喜歡再有個女兒,但回龍鎮人生十個,恨不得十個都是兒子。他們是巴人的後裔,巴人是世界上唯一一支以戰爭書寫自己曆史的部族,男兒的使命和歸宿,都已注定,他們是牆,男兒越多,牆越厚實,越有保障;加之巴人是不斷遷徙的,遷徙的悲苦,似乎男兒也更能承擔,或者說,男人不忍心讓女人去承擔。這種血統裏帶來的陰沉回響,使回龍鎮人偏執地需要男孩,某些家庭生了一個女孩,又生一個女孩,如果事先聯係上了人家,就偷偷送走,沒聯係上,在孩子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沒來得及發出第一聲啼哭時,就溺死、掐死。“孩者,小兒笑也”,沒讓孩子哭一聲就叫他們死,大概是不想聽他們哭,隻想聽他們笑的。哼哼。我隻能說,這是人類古老文明的一部分。生命很重,但你永遠也別期望它真有想象的那麼重,否則就不該有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優勝劣汰之類的說法;說它輕吧,又不是輕得能飄起來,比如我——此時此刻正對你說話的謝明,知道自己應該飄起來,但我就是不能。我的骨頭裏蓄滿水泡,水泡開著形如蒲公英的藍色花朵,它們渴望陽光,渴望飛升,渴望抵達,但是不能,它們跟我一樣,在時間死去了的地方等待奇跡。正如那些被溺死掐死的女孩,冥冥中分明知道自己的命運,卻依然勇敢地孕育成人,本身就是奇跡。溺死掐死並非新鮮事,回龍鎮位於大河之畔,風自在地吹,水自在地流,日裏夜裏,不該沒有新鮮事發生,單就生養這事而言,某些家庭,女孩長到好幾歲了,她可能已有兩三個乃至更多的姐妹被送人或死於永恒的黑暗,後來母親又懷上了,去縣城打B超,給醫生塞個紅包,醫生會告訴你是男孩女孩,若是男孩,回家之後,瞅個時機,把女兒的手指剁掉一根,她就是個殘疾人了,按照政策,孩子殘疾,可以不交罰款,接著再生。開初是剁腳趾,可拿去鑒定的時候,人家說,少一兩根腳趾算不上殘疾。總不能把幾根腳趾都跺掉,那樣就沒法走路了。怎麼辦呢?——剁手指好了,少根手指該算殘疾了吧?回答是:算。於是,想要兒子的父母,都瞄準了自家女兒的手指。回龍鎮少掉一根手指的女孩和女人,特別多。一般都剁掉食指或邊指,這兩根指拇的用處相對小些,也不十分顯眼。
我記得很清楚,打狗隊準備去消滅財娃那天,我離開廣場,忿忿地朝家裏走去時,碰到了邱波的女兒,她叫貴英,八歲,正急急慌慌往學校趕。在她之上,恐怕連她爹媽也不清楚滅掉了她的多少個姐姐。邱波行事果決,態度堅定,隻要是女兒,開始就不留,如同負責任的農人不在莊稼地裏留一根雜草。之所以留下貴英,是醫生告誡,說他老婆此後再也生不出來了。結果幾年休耕,老婆竟懷上了攤開來是個“太”字的家夥。好家夥!我碰到貴英那天,她弟弟很快就要降生,因此我特別留意了她的手。不出所料,左手斷了食指,連根斷,看來是早就切斷的,長出的皮已經陳舊,隱隱泛白。我說過,我這人心理陰暗,加上剛在廣場上莫名其妙地受了氣,便攔住貴英,問她,你那手怎麼回事啊?她停下腳步,臉蛋子紅花格格地望著我,以小孩子那種無邪的誇張口吻,認認真真地說:叔叔,我削蘋果,這樣削這樣削(她用力地比劃著),蘋果皮沒削下來,把我自己的指拇削斷了。言畢,她很羞澀地低了一下頭,然後跑了。
你千萬別以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是怎麼斷的,她知道;不直接知道(幹這件事情的時候,父母都要給孩子喂下安眠藥,有的還打麻醉針),也會從同伴的經驗中間接知道,但她不按知道的那樣說。她撒謊。為了家族的利益,她們從小就懂得犧牲自己,並且以謊言去隱瞞這種犧牲。然而,你又千萬別以為,她們真的是在撒謊,她們的腦子被洗過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她們那裏都是真誠的。人腦確實是可以洗的。洗人腦比洗掉衣服上的油漬還容易,不信你試試!洗腦的訣竅是營造一種氣氛:群體氣氛。當你進入那個群體,腦子就會慢慢膨脹,膨脹的速度越來越快,騰出無限的空間,讓千萬隻手蜂擁而入,千萬隻手在那裏揉搓,幾搓幾揉,你的腦子就幹淨了。我們回龍鎮,洗腦的氣氛曆來就有,否則冉小花的“北方饅頭”就沒那麼時興。洗女人腦的曆史更悠久,手段也更在行,所以她們能做到真誠地說謊。貴英的單純和羞澀,讓人動容。什麼都可以裝,單純和羞澀是裝不出來的,誰想裝也可以,但瞎子也能識別;裝的意義是不讓人識別出來,既然那麼容易露餡,再裝就沒意思了。何況貴英還是個孩子。
正因為她是孩子,我的體內才竄過深秋似的悲涼之氣。這情緒就像感冒,過一陣就會犯一次。就在前些天,我從張大嘴的裁縫攤前過,張大嘴不在,隻看見她二女兒——張大嘴已經四十歲了,她十九歲生了大女兒,生下後就板結了一樣,直到五年前,大女兒在出嫁之前突然失蹤,她板結的土地才鬆動開。所以鎮上人都說,張大嘴的大女兒是她弟妹的攔路鬼;張大嘴自己也是這樣看的,大女兒失蹤後,她的眼睛紅了一段時間,當她又懷上,就把大女兒忘了,又開始一如既往地有說有笑了。——那孩子不滿四歲,推著搖籃在那裏玩,搖籃裏是她七個月大的弟弟,她用斷了一根指拇的手,輕輕去揪弟弟的臉,弟弟弟弟!她歡天喜地地這樣叫著,做各種鬼臉,擺各種姿勢,逗得那小東西笑出一串串黏稠的口水。這景象差點讓我下淚。我這人真他媽沒出息,也難怪在國家單位裏待不下去,且從縣城滾回了鎮上。我連那些隻上過小學的都不如。他們似乎天生就懂得,隻要有兩個人在,就自然會形成某種權力結構,權力的本質是主導和順從,強者主導,弱者順從——這還用說嗎!弱者往往把順從當成皈依,某一天讓他不順從,他會恐懼的,失去了未來的恐懼。所以這個世界有理由歌頌強者,因為他們不僅主導著弱者,還讓弱者有了皈依。如此,對弱者的所謂同情,很可能是自作多情。當然,有一些弱者,沒有皈依,隻有苦難,這種人真正值得同情,但你的同情,也很可能隻是軟弱和絕望的表現。舉例而言,那些帶著同情和善良之心去放生的人,從中感覺到的,難道隻有慈悲和平靜,就沒有軟弱和絕望?你放掉它,但你還是知道它是任人宰割的,正像馬婆婆死後,王嫂對財娃說的那樣。善良,很多時候是善良者為自己的善良殉葬。這話扯遠了,我是想說,在我們回龍鎮,女孩能在父母身邊長大,已是了不起的偉業,少根指拇不算什麼。少根指拇還那麼高興,還那麼愛她的弟弟,我還有啥屁話可講?可是你,謝明,竟差點流下了羞恥的眼淚。包括那次對財娃,因為沒出一分錢給它打疫苗,你還愧疚呢……想到那次愧疚,我才真該愧疚。我的臉紅了。我的臉沒有溫度,但照樣要紅,真不可思議。紅了接著又青。在我青紫如鬼的麵龐上,刻著一句話,那句話是我大學一年級某個夜晚讀到的,寫下那句話的那個奧地利瘦鬼,心思比我的還陰,比深冬還冷,他說:“獵犬們還在庭院裏戲耍,但那獵物卻無法逃脫它們,盡管它正飛速穿過一片片樹林。”讀到這話的瞬間,我就被鎮住了,我想的是,如果那個奧地利人跟我生在同時代的回龍鎮該有多好,他就能給我教育,他會對我說:謝明,我的朋友,我的兄弟,獵犬還在戲耍的時候,獵物不該徒勞地穿過一片片樹林,獵物也應戲耍才對,因為結局是一樣的;世間的每一個籠子都在尋找鳥雀,每一座牢房都在尋找囚犯,你想逃,逃得過嗎?如果我受了這樣的耳提麵命,很可能生活得更順當些。
但也很難說……
不過我為什麼要想這些事呢,我不能再這樣胡思亂想了,我該去想想那些更重要的事情。我的時間是寶貴的,因為我沒有時間。我的時間死了。說到底,我隻需為我自己高興就行。我的妻子冉小花,妹妹謝曉秋,跟我關係非常密切的這兩個女人,不僅在家裏長大,還完好無損,這就夠了,就足以讓我高聲讚美這個世界。
對謝曉秋,我不能說更多的話,對冉小花我是有發言權的。此時此刻,冉小花完美的胴體把我的眼光吃住,我啥也看不見,隻看見她的胴體。我說過——好像說過,她身上肉乎乎的,但那是手感,不是視覺,她肩頭豐腴,乳房飽滿,腰部結實……這些現成的詞語不能說明什麼,她的美在語言之外,所以語言是人類的牢房。那個奧地利人說錯了,是人類自己在尋找牢房,人類需要牢房,才有了牢房,並最終離不開牢房,就像離不開衣服,離不開屋舍,也離不開語言。我無處可逃,還是隻能依靠語言來劃地為牢,來向你描述我的妻子。我的妻,冉小花,兩條大腿像兩條鮮花盛開的道路,臀部是路頭的亭子,不要費什麼力氣,輕輕一跨,就能跨進那亭子裏去,作稱心如意的小憩。她的整個身體,以峰嶺為橋,以波穀為路,水逐魚流,魚隨水動。我喜歡她的身體。說喜歡不夠,是迷戀。我迷戀她的身體。可能是過於迷戀的緣故,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缺失了對身體的迷戀,還會不會產生愛情?甚至,愛情是否就是對身體的迷戀?正像一位著名的性實踐者所言,愛是“做”出來的,不“做”,就說不上愛,比之虛無縹緲的所謂愛情,“做”,能讓人看得見、摸得著、享受得到……我樂意接受這樣的暗示。我知道我是平庸的。街景,河景,山景,天景,還有天地之間的我,都是平庸的。特別是我,平庸得簡直無以言說。最有力的證明,並不是我在國家單位和縣城裏待不下去,也不是我在隻有初中文憑的李興麵前常常受著精神的折磨,而是我老覺得今天和昨天是一樣的,每一個今天都是昨天的明天,所以明天和今天也是一樣的。我連季節和天氣的變化也感覺不到。隻有身體經營出的過程才讓我陶醉,我往往陶醉其中,且把享受這過程,當成是剔出了塵世凡俗的純粹魅力。
她呢?她也是這樣嗎?
探究這問題讓我沮喪。某些個別的瞬間,我會想起張大嘴的表弟,我覺得我就是她的表弟。每當有了這樣的心境,妹妹暗示的那些話就產生了效果,我的情緒也因此糟透了。我明顯感覺到,在與冉小花的權力結構中,我處於被主導的地位。她是病人,我是醫生,醫生卻被病人主導。這讓我深感自己喪失了起碼的尊嚴。更不可忍受的喪失在於,她嫌我瘦。相對於我的身高,我的確瘦了些(其實是我的身高讓我顯得更瘦),我胸部扁平,肚子扁平,整個人扁平,去船上操勞了幾年,肌肉是長了一點,卻跟李興一樣,是細細的肌肉,要做足了架勢,才見它們在我棕紅色的皮膚底下謙卑地扭動,哪像我妹夫!不過冉小花喜歡的,不是肌肉。我正是從她那裏,才知道並非所有女人都喜歡看男人的肌肉。她是希望我胖一點,要我長脂肪。我的飯量一般,通常吃兩碗,可跟她接觸沒多久,見我放碗後,她會立即起身,再給我添一碗來,而且逼著我吃下去。你要讓自己胖起來,聽到沒有?她以母親對兒子的口氣對我說。接下來的話變了一種口氣:那樣我在你身上晃悠的麵積就更大一點,你最好讓自己胖得像個地球,我騎在你身上,就能日行八萬裏。說完,她在那裏嘻嘻笑。嘻嘻。嘻嘻。嘻嘻嘻。而我,隻覺得她太無恥,想揍她。那個雜種,那個火鍋店老板,就很胖,雖然沒胖得像個地球,確實也胖得像個球。在我眼裏,那是世間最醜陋的形體,她卻要我也長成那樣。我曾聽縣文化館那個朋友說,再固執的性格,也沒有身體的記憶固執,身體就跟小狗一樣,誰喂它第一口奶,它就認誰作娘。這麼說來,冉小花把胖得像球的男人身體,輸入了她的程序,這個程序不兼容,要想進入她的程序,是你改變,不是她。我不想改變,她就逼我改變。女人改變男人,是這條河上的古老傳統,這裏把下飯菜說成綁飯菜,再給我添份綁飯菜,——吃客們這樣說。飯是主食,卻要被捆綁才能下咽,才能生效,男人是主角,也要被女人捆綁和改造,才能成為真正的主角。在我們回龍鎮,女人還是女孩的時候,要以損失身體的完整為代價,去為主角和未來的主角讓路,一旦成為女人,男人就成了她們籃子裏的一棵萵筍,掰掉哪些,留下哪些,都由她們說了算。盡管掰掉的男人們會偷偷撿起來,但畢竟是偷偷撿。我父親如此,我妹夫如此,許許多多的男人都如此。女人改造男人的方法各有奇招,但我相信,沒有誰能跟冉小花比,我是說從生猛的角度,她是和過幾年麵的,我親眼看見她怎樣把一大塊麵團在案板上摔打,我現在就是她手裏的那團麵,她嫌這塊麵太細瘦,要把我弄成球的形狀。
她太無恥了,我真想揍她。
如果一個人把想到的事情全都去做,估計還是青春美少年的時候就要被累死,我不想那麼快累死,因此隻是想想而已,並沒真正動手揍她。
但我還是很惱怒。我惱怒自己常常被她的無恥打敗。
聊以自慰的是,我沒有順從。我至少沒有順從。跟她做愛的時候,我不再憐惜,我以我的奔騰、汗味和嘶鳴,告訴她,我是馬,她是草原,馬可以在草原上為所欲為,而草原隻能承受。誰知這正中她的下懷。她以焦躁到痛苦的聲音說:我要你暴暴的,我的天使,我要你像剛才那樣暴暴的。這再次陷我於被動。我不可能做到一直那樣,那不符合我的性格,更不符合我對她的真實情感。於是她反過來暴暴的了。她要讓自己成為馬,讓我成為草原;如果我是馬,她就做騎手。空氣裏彌漫著潮乎乎的氣息。但無論多潮濕,多狂暴,她都不允許有任何閃失。我們從不采用安全措施,婚前就不,用與不用,也是她說了算,我問過她,她說不用吧,穿上襪子洗腳,你覺得舒服嗎?舒服或許是舒服了,卻也讓我緊張,在我的印象中,至少有四次,分明是她舍不得丟開我才在危險地帶崩潰的,過後她卻對我橫眉豎目,皺著鼻子,翹著嘴角,怨毒地說:哼,如果你讓我懷上了,我絕不饒你!她這意思並不是說,懷上了她就要賴著嫁給我,因為她後麵還有一句:我愛惜自己的羽毛。我直想朝她吐口水。一個讀中學時就為有婦之夫打過胎的女人,一個想把丈夫變成跟那有婦之夫一樣呈球狀的女人,一個明目張膽地表白自己有著“數不清”的過客的女人,還好意思說愛惜自己的羽毛。除非她的羽毛是焊接上去的,否則早掉得一根不留。然而,我說過,愛情需要謊言。我接受了她的謊言,就沒朝她吐口水。
婚前怕懷上,婚後她竟然也怕。
當然,她表現得沒有婚前那樣極端,但在某個時間段裏,她會一臉輕鬆地告訴我:這幾天是安全期,你隨便。這證明她不想懷孩子。
有次我對她說:你不愛我。
這是明明白白的索取,因為她從來就沒正麵說過愛我的話,她的確撲在我胸膛上唱過“到處是兩隻腳的人,我隻愛兩隻腳的你”,可那究竟是一首歌還是她對我說的心裏話?我覺得那更像一首歌,雖然我從沒聽人唱過。不管怎樣,她沒直接說過愛我。
現在被趕到刀鋒上,她也隻好認。
愛呀!她驚訝地回言,不愛你我為啥要嫁給你?
理由充分,卻沒有多大說服力。有好多理由,特別是那些咄咄逼人的理由,根本就沒什麼說服力。愛的人不一定是嫁的人,這是常識,比如我妹妹,我就不信她是因為愛我妹夫才嫁給他。那麼她為什麼要嫁?妹夫家比我們家有錢,這是事實,但我的父母,尤其是妹妹本人,並非那種見錢眼開的勢利眼。是他長得帥嗎?不是。滿身吊著南瓜的男人,真的說不上帥,何況他長的還是張磚頭臉。是他很有風度很有情趣嗎?也不是。妹妹在十九歲那年,就表白了她心目中風度和情趣的標準。她之所以嫁我妹夫,說穿了簡單得很:她到了出嫁的年齡,恰恰又有人把她和那個從部隊複員的男人撮合。妹妹隻能向她自己設定的標準妥協。她憑直覺懂得,真正的人生,其實就是漫不經心和雞零狗碎的人生,就是不斷妥協的人生,標準不標準,留給少年時代的夢吧。妹妹不愛那個男人,卻在婚後大半年,義無反顧地給他生了孩子,冉小花說愛我,卻不願意給我生孩子,這從心理學上是講不通的,女性心理大師歐文·傑生告訴我們,愛的深刻內涵,不是愛本身,而是越陷越深的恐懼,恐懼是因為害怕失去(這跟愛情中為什麼批量生產謊言是一樣的性質),當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就要想方設法複製那個男人,孩子便是那個男人的複製品。冉小花不想複製我,可以從兩方麵去理解,一是她吃得住我,二是她不愛我。兩方麵都讓我受傷。更讓我受傷的是,兩方麵似乎都得到了印證。見我不被她的理由打動,她輕蔑地說:你別以為除了你謝明,我冉小花就嫁不出去了。意思是,她有很多個選擇,我隻是她眾多選項中的一個,她還有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以至無窮,就像她自己說的“數不清”,她嫁給我,跟我妹妹嫁給我妹夫一樣,僅僅是機緣湊巧。她並不在乎我。她希望謝曉秋叫她嫂嫂,不過是想表明自己的家庭地位在謝曉秋之上,不能表明她在乎我。
我真想刺她一下。就拿她的同學謝曉秋去刺她。既然那麼多男人都盛在你的果盤裏,你為什麼不早早選定一個,像條蟲子那樣鑽進果子裏去,吃在裏麵,玩在裏麵,睡在裏麵?人家謝曉秋嫁人了,生孩子了,坐在街沿安安靜靜繡十字繡了,你卻還騎著個破車,綁個烤漆脫盡的幹喇叭,滿街亂竄地去叫賣“北方饅頭”!……但這些話是刺不痛她的,我知道。刺不痛她,卻能刺痛我,她嫁給我後,比之前承擔了更多的勞苦。
退一萬步講,她又說,我這輩子不嫁還不行麼?
我內心裏震蕩了一下。
我再沒心沒肺,也能感知到她話裏的某種絕望。
那時候我倆在床上,她雙臂圈在頭頂,趴著。縣文化館那個朋友講人的睡姿,說側龍臥虎平攤屍,臥,就是趴著睡,她特別喜歡這樣睡(難怪每次做愛過後,她都變成了小老虎)。人言,倒下的女人站著的樹,意思是,再小的樹站起來也很高大,再矮的女人倒下去也顯修長。這話說不出道理,卻有道理。冉小花的個子在回龍鎮的女性裏屬中等,比我妹妹至少矮半個頭,可她俯臥在床,從頭看到腳,卻給我溢出床外的感覺,無窮無盡的感覺。某些時候,我更願意看她的背麵,正麵分布著身體的傳奇地理,器官複雜,修飾的成分重,背麵就樸素得多。無可挑剔的樸素,無可挑剔的美。就連脊窩裏那顆淡綠色的痣,也像是故意安排在那裏的。這簡直是絕唱,身體的絕唱。她說自己可以不嫁,就是拒絕生育從而讓自己成為絕唱嗎?她的絕望也由此而生嗎?這使我痛惜。
如果我像我當初的館長那樣是個詩人,是個詞作家,我也就會像個詩人那樣說:親愛的,我的妻,你看那蜻蜓在雨後的水窪裏產卵,狗子在院前的路口上吠叫,魚兒在網袋和刀俎間蹦達,你看它們是多麼愛惜自己,可它們哪裏知道,那正是痛苦的根源……
或許,我真的是太貪了,她對她自己的愛也讓我難以承受。自從她的病痛不再通過做愛過渡到我身上,我就忘記了前世欠她的事情,固執地要她愛我,好像我成了債主,她成了債戶。我打心眼裏並不把歐文·傑生的理論太當回事,不像普天下別的男人那樣,結了婚就等著她複製我,然後心甘情願地退出愛情的江湖,讓她去愛那個複製品。那即使不是虛假的,也是虛妄的。我就要她愛我,愛她前世的債戶,愛她宿世的藥!
對孩子,或者說對我的複製品,我真沒有什麼特別的企望,這可能與年輕有關,就像一棵年輕的樹,知道自己會年年開花,也就不愁能年年結果。我沒有企望,父母卻有,這同樣與年齡有關,他們都說不上老,五十多歲,但也足夠老了,對普通人而言,到了這把年紀,想的早不是凝風聚雨,而是平平靜靜地曬太陽,期待被歲月磨蝕的老枝老椏上,多來些雀鳥,從早到晚嘰嘰喳喳的鬧熱(想想我去參加校慶時那些四十四五的人說的話吧)。他們,尤其是我母親,經常在我麵前提起冉小花的肚皮;所謂提起,就是抱怨,抱怨冉小花的肚皮為什麼還那麼平坦,我母親覺得,婚後兩三年還不懷孩子,完全是女人的責任。我父親的上輩是農民,母親上數三代都不是農民,因此她不可能跟種子奸商有過任何接觸,她不懷疑種子,隻懷疑土地。對冉小花跟那火鍋店老板的事,母親當然聽說過,既然她打過胎,證明土地沒有問題——正是火鍋店老板驗證了冉小花那塊土地沒有問題,我和冉小花結婚,母親才隻是象征性地反對了一下——沒問題怎麼不懷呢?是不是那塊土地貧瘠得隻夠種一季莊稼呢?不是一季,是半季;半季也算不上,因為無收成。無收成的莊稼不是莊稼,是草。但世間的莊稼,開始都是草,所以草暗含著成為莊稼的可能。
對此,我不好跟母親交代,我隻能對她說,我們現在需要掙錢,沒時間懷孩子,再過兩年,錢掙夠了,懷孩子還不是天底下最簡單的事麼?我母親歎息一聲。每次我這樣說,她都會歎息一聲。別看她隻是郵局的小職員,一輩子待在回龍鎮,一輩子沒見過什麼大世界,卻對大世界有著自己非同尋常的理解,當房價如雨後春筍,眨個眼就竄高一截,我母親說:喲,現在的房價呀,比李興的信仰還要高呢。她堅定地認為高房價不是市場調節的結果,而是國家為實施計劃生育采取的策略,前些年,計劃生育搞得太沒水平,對超生的拉豬拉牛、扒房拆屋,把那些懷了二胎的女人攆得遍地跑,隻要攆上,不管是田頭地壟、牛棚羊舍還是街口河畔,幾個大男人就把那女人放倒,將褲帶一扒拉,一根毒針就錐進那翹起的肚皮裏去,這跟騸豬騸牛差不多,跟打狗隊員幹的事,也有著本質上的類同。我母親說,現在國家沒那麼傻了,國家利用高房價,讓你自覺自願地節育。當你還年輕的時候,沒存下錢,連個狗窩也買不起,生下孩子往哪裏放?待你年過三十甚至更晚,有個狗窩了,女人卻已臨近生育的危險期,生一個也怕鬧個大出血,別說兩個三個。母親這樣講,是因為她覺得,生孩子隻能依靠狹窄的產道,而不是劃開肚子,鬆鬆活活捧出來完事,她認為用產道生孩子是女人的天職,那樣生孩子的女人才叫女人,那樣生出來的孩子也才叫孩子。她接著說:再有,孩子生多了,拿什麼去養?拿什麼去育?你的那個狗窩已耗盡了你全部積蓄了,你生下那一個,當他還是嬰兒的時候,你就得籌劃將來為他買房子,沒房子,他就找不到女人(母親這樣說的時候,心目中想的隻是男孩)。你為自己受苦受累擔驚受怕的中途,又接下另一副擔子,為下一代受苦受累、擔驚受怕。現在的人為什麼沒有無憂無慮的青春,為什麼到了二十歲就個個老氣橫秋、精於算計?為什麼過了四十歲就覺得該為自己打總結?那都是壓的!不用高房價壓你,還會有別的辦法壓你,高稅收,高物價,高失業率……哪樣都比你高,哪樣都騎在你的頭頂上。
母親的這些話,讓我再次想起我回母校參加同學會見到的情形,那位老大哥和他的學友們,之所以早早地向人生投降,為人生封頂,看來是情非所願,是有苦衷,不得已而為之,我不該責備他們。如果我活到那歲數,恐怕也會那樣吧?
正因為母親有如此見識,她在我麵前抱怨了冉小花的肚皮,過後也隻是歎息一聲,並沒像有些當婆婆的那樣,朝著媳婦甩臉子、出惡言。
母親的態度固然重要,但事實上,不管母親怎麼想,對骨子裏埋著倔勁兒的冉小花來說,都是不難越過的。她是邁不過自己那一關。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她的內心裏有道門,這道門跟牆合體,也跟牆是同樣的顏色,因此我找不見那道門的位置。
完全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發現了一線亮光。那天我們很瘋,我告訴她——不如說是乞求,因為她下死勁箍住我——,說我不行了。她說我快了,你再堅持一下,我的天使你再堅持一下!於是我就堅持了一下。其實隻是極為短暫的強撐,當我分崩離析的時候,還沒完全退出她的門。我就像爛醉如泥的酒鬼,前腳邁出主人家門檻,就不顧體麵地吐了一地。她把我推開,迅速跑進衛生間清洗。我近乎悲傷地想象著她清洗的姿勢:坐在馬桶上,雙腿盡力劈成“八”字,一口接一口的深呼吸,自上而下地運著氣,同時將淋浴的噴頭握在手裏,水開到最大,對著那地方衝刷。我悲傷著土地對種子的拒絕。土地的意義,便是讓種子蘇醒,如同母親的子宮讓某個孩子蘇醒,當蘇醒成為不可能,世界便隻剩下牆,牆裏邊是黑暗,牆外邊還是牆。我悲傷著那種拒絕。好像又不是。我隻悲傷著那些種子。它們被驅趕。每一粒種子都來自時間的深處,都充滿新奇的夢想,那些充滿夢想的種子,還沒與土地接觸,就被野風一路追殺,驅趕到大漠、鹽堿地、戈壁灘,然後死在那裏。沒有人知道它們存在過,也沒有人知道它們死在何處,更沒有人知道它們那些夢想的顏色。我這人啊,確實是內心陰暗,我不止一次坦白過了;內心陰暗的人,心思是要往刀刃上去的,因為我需要切割,需要透過淋漓的血肉,看到發紅的骨頭。你說這是哪碼子事呢,我卻想到開發商王秋菊刨出的那些戰國墓群上去了。那墓群一直未發掘,填埋之後,又捂在那裏。那是古代的巴人,古代的巴人就是一直被追殺的,史書記載他們被秦軍滅於重慶豐都,殘部“神秘消失”。其實他們沒有消失,更沒有神秘消失,而是穿溶洞,涉黑河,攀懸崖,垂峭壁……他們沒有鰓,卻幹著有鰓的事,沒有翅膀,卻幹著有翅膀的事,曆千道難關經萬道險阻,才挺過劫數,動物般逃到大巴山南麓的清溪河河穀。但史書卻說他們神秘消失了。當代的人類學者,也是搖頭晃腦地這麼認定的。這就是說,即便你還存在,也可認為你已消失。我們這些清溪河流域的民眾,自稱是巴人的後裔,很可能在別人那裏隻是個笑料:要麼嘲笑我們急於歸宗認祖,要麼嘲笑我們是鬼魂的子孫。鬼魂的子孫當然隻能是鬼魂,沒有體溫,沒有重量,沒有生活,連行屍走肉也算不上。
此刻,我正對你說話的時候,在我眼前遊弋著多少的鬼魂啊,它們是讓夢想胎死腹中的種子,是生根發芽卻卻無枝無葉的幼苗,是婆婆娑娑卻從不見鳥影越過的獨木,是鬱鬱蔥蔥卻找不到蹄印爪痕的森林,是沒有水族的河流,沒有珠子的眼睛,沒有光芒的太陽,沒有黑暗的夜晚,沒有愛情的交媾……
那天,冉小花在衛生間至少清洗了十分鍾才出來。
我以為她又會對我橫眉豎目,又會怨毒地指責我,但她沒有。她像睡美人一樣斜躺在床上,垂著麥葉那麼寬的眼簾,扳著自己的手指頭,左手扳了扳右手,一根一根扳著,無聲地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第四章
生活因為想象才變得這般艱難,也因為想象才變得這般嫵媚,而想象的漂浮不定,卻又是生活中最大的敵人。這注定了我的回憶更加雜亂無章。在橫無際涯煙波浩淼的時光裏,我被告知以秩序,逼之以緊迫,當時光凝結為一枚化石,一個焦糊的黑點,我獲得了這種特權:雜亂和散漫的特權。真是奇怪,時光活著的時候,你覺得沒有時光,時光死了,你的時光卻變得無比富有。但我身體裏殘留著緊迫的後遺症,就像中了彩票猛然暴富的窮人,一時無法相信自己擁有那麼多錢,更不懂得怎樣利用和花銷那些錢,因此從精神氣質上他還是個窮人。時光於我就是如此。我得收拾行裝,盡快趕路。
對冉小花那次為什麼數她的手指頭,我想的是,她是個性別崇拜者,也是個自我崇拜者,她崇拜女性,崇拜自己,才認定自己頭胎會生個女孩。回龍鎮女孩的普遍前景,要麼被掐死、溺死,要麼被切斷一根手指。所以她提前為那女孩悲傷。可要是打定主意隻生一胎,那女孩就能活下來,她的十根手指也會跟著她一起活下來。你冉小花的父母不就是這樣做的麼?何況你是獨生女,按新政有權生二胎,頭胎是女孩,並未斷絕合法生養男孩的機會。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頭胎會生女孩,二胎照樣?即便如此,又有什麼關係呢?隻要不死心塌地非生個男孩不可,兩個女孩就都能完完整整地活下來……我不知道她是否真那樣想,但毫無疑問的是,她並不相信我,她不知道女人的悲傷,同時也是男人的悲傷。
大三下學期,我把我的初戀女友帶回家來過,她跟我是同班同學,江南人,當她注意到遍街的斷指女性,又聽我說明了緣由,臉當即就青了,太野蠻了!太野蠻了!她痙攣著說。是的,很野蠻,然而,當男人渾身張嘴,吃進說不出來由的仇恨,吃進冰涼的刀矛,吃進無路可走的孤獨和絕望,吃進連最狂野的動物也消化不了的苦楚,對女性的狠毒心腸(比如生下來就處死),很難講不是另一種慈悲:以滅絕種族的驚天代價換來的慈悲。這是有依據的。在回龍鎮對岸的羅家壩村,幾年前曾發掘過一個古墓群,墓穴連著墓穴,每座墓穴深可數丈,屍骨山積,卻沒有一具屍骨是女人的(男人的屍骨上,全是刀痕累累,箭簇斑斑),史學家稱巴人神秘消失,倒是可以從這方麵找到合理的解釋:他們沒有女人了。他們留下最後一批男人去承擔最後的命運——那些山積的屍骨,既沒有女人,也沒有孩子。他們的敵人將這最後一批男人殺死,再將他們埋掉,從此將這個曾經名震華夏的部族,打發進冰冷的史書。我把這件事講給我女朋友聽,她完全聽不進去,她隻是驚恐和憤怒,罵回龍鎮是狼窩,罵回龍鎮人(自然也包括我)是還沒開化的蠻子。來的當天晚上,她就包車去了市裏(且拒絕我送),次日一早乘火車回了她天光水色的家鄉,經過了幾天的詩、酒、茶、書、畫、昆曲、園林和大澤的擁抱、浸潤與洗滌,她給我寫來一封長信,說自己竟然跟一個蠻子戀愛了長達三個月之久,簡直是做了個百日噩夢;說她在回去的火車上,四十多個鍾頭,一刻也沒敢眨眼睛,從頭至尾都死死抓住自己的雙手,當然是左手抓了抓右手,右手抓了抓左手,總覺得車上每個人都凶神惡煞,都舉著雪亮的砍刀,要砍掉她的手指;說你們回龍鎮如果是在中世紀,可能也不失為一個漂亮的鎮子,但它在當代的中國,在當代的中國它就不是一種存在,而是一種象征,就如先前的太監和纏足;說她要好好想想,看能不能以此為素材,寫出一個象征性的小說……順便提一句,我的初戀女友目前是國內“眾月捧星”的作家,讀書時就展現出非凡的文學才華,但讀到畢業,她也沒寫那篇小說,後來是否寫了,我不知道,因為我不再看書了。不用說,她和我就此分手。我有些惆悵,有些傷感,卻並不怎麼痛心,因為我並不怎麼愛她,我指的是,跟愛冉小花相比,對她的愛確實算不了什麼。但我要感激她,回校之後,她從沒把我故鄉的事情向任何人說起過,這證明她為人厚道,她的厚道使我有機會在大學期間又風生水起地談了兩次戀愛,我還從她那裏得到有益的教訓:絕不把外地女友帶回老家。
但我沒法認同她。象征,說得多好,可如果你真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就該明白,隻有最平庸的人,才會脖子一昂,眼睛一閉,大手一揮,輕輕便便抹殺一種堅硬的存在。回龍鎮並非不存在。針對這裏女性對男性的犧牲,一位知名人類學家長途跋涉到回龍鎮作田野考究後,得出過這樣的結論:人類文明就是打殺文明,是同類互殺的文明。就男女關係而言,其他動物是雄性使盡渾身解數吸引雌性,人類則是女性依附於男性,在生活乃至生命的局部,為男性無償付出,其中相當重要的原因,便是女性要靠男性去打殺。打殺失敗的結果,既包括消滅肉體,也包括消滅話語權,因此人們向往勝利,女人也特別願意歸服於那些勇力超群的男人。這位學者的觀點,你可以不同意,但他尊重“存在”的態度,本身就值得尊重。——你能說太監和婦女纏足沒有存在過嗎?在那比歲月還要漫長的時日裏,它不僅存在,還顯得非常合理,很少有人去懷疑它的合理性。即便暗中懷疑,但掛在嘴上和寫在臉上的,都是讚同乃至歌頌。這不怪他們,當一個人在暗夜裏聽到群狼嗥叫,心懷恐懼,跟著狼群一起嗥叫,才是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你現在大聲質疑回龍鎮了,這非常好,但並不能證明什麼,你是遠方來客,感受不到這個特殊情境帶給人的負荷與驚悚。它不可思議,是事實,但它的心髒在有力地跳動,它鮮明地存活於現實之中,而且被你看到了,你就該由此出發,忠誠地去偵察和描述它的由來和核心。任何一段曆史,都被前人紀錄,被後人複製,哪裏隻是回龍鎮。你注目你的身邊人,看他們怎樣說話,怎樣思維,怎樣行動,怎樣與人相處,就會明白,他們大都在細節上有意無意地複製曆史,即便那段曆史黑暗慘酷、傷及眾生。施害者複製,受害者也複製,受害者在複製中體驗施害者的快感,也在複製中尋求補償,因為強者之上還有強者,弱者之下還有弱者。沒有原封原樣複製的條件,就變相複製,你看看某些集會,百十千萬人,統一鼓掌,統一喊口號,統一舉起森林般的臂膀,統一把吹脹的氣球腳踩手捶,弄出轟雷之聲,難道不能聽出某種曆史的回響?麵對這些,你的象征多麼蒼白,它無法呈現過去,也指示不了未來,未來瀑布一樣罩住我們,唯有像大馬哈魚,冒著跌落和被黑熊一口咬碎的風險,英勇地躍上去,此外就沒有未來,也無從談論未來。你的象征解決不了問題,世界不缺你的這個象征,就像不缺某些人的比喻、幽默、調侃抑或接近於撒嬌的深刻和憤怒。
久不讀書的人,當然沒資格去教訓一個“眾月捧星”的作家。
我說這些,是對另一個人說的:對冉小花說的。我隻是想表明,我的妻,冉小花,你的悲傷也是我的悲傷,你的悲傷還是我麵對悲傷的力量,隻要有你在,我就沒有什麼事情越不過去。你跟我共同生活在這片土地、這條河流,我們有共同的祖先、共同的起伏、共同的街巷、共同的太陽與塵埃,我們同緣同相,同住同修,既不會被“象征”嚇得失魂落魄,更不會被“象征”打敗。歡樂是菜,苦澀是鹽,我們從來就沒說過隻吃菜不吃鹽,當然也不會隻吃鹽不吃菜。
你曾在手機網上給我算命,說我的情感之路多姿多彩,你不知道,自從你在我的廠門前說我“難怪”,然後騎車遠去,上身大幅度地甩擺,我的情感之路就被規定下來。當我怒氣衝衝地去找你吵架,見你背向門口摔打麵團,你的脊背水波似的漾,我就明白,你一個人就是我的多姿多彩。那天的街道多麼整潔,街燈多麼明亮,我仰望天空,發現黃昏並沒飛遠,它柔軟的尾翼優雅地向西方滑翔,每到一處,都坦然地把天空還給暮色,讓星星在暮色中開出花朵。滿天的晶瑩剔透,滿天浩蕩的花海。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緣故:回龍鎮因為有個冉小花,才有這麼好的街道和這麼好的天空。但我從沒把這話向你說過,你這家夥,愛麵子,又爭強好勝,平日裏說到自己的長相,都把臉一彎,像根本就不在意,其實是在等人誇你,那次你跟你媽坐船去縣城,剛下碼頭,就有個來幫助開發天然氣的德國專家,用蹩腳的中文對你說:姑娘好漂亮!你立即避開你媽,興奮地給我打電話。那之後的好幾天,你都紅頭花色,因為有人誇你了。而今,隻要是女的、活的,就被稱為美女,這種庸俗到骨的稱謂真是時代的寫照:普遍降低標準,以語言製造其樂融融的景觀。殊不知,美與不美,標準還是在那裏的,美女可不是長出來的,是修煉出來的,我縣文化館那個雜家朋友說,今生漂亮,是因前世為佛陀獻過花。你是為佛陀獻過花的人。但我依然沒把這話向你說過,把你跟佛陀聯係起來,我怕你更要驕傲了。你在我麵前已經夠強勢的了。你是債主,我是債戶,你也應該強勢。——但有一回我沒忍住。那天你俯臥在床,我跪在你腰部的位置,撫摸你的脊背,看著白肉上陰影般的彎曲,聽著掌心裏歎息般的細響,我自言自語:給佛陀獻過花的,就是不一樣,他媽的實在太美了。你猛然翻過身,燦燦地笑著,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你這樣要求。但我做出很茫然的樣子,我沒說啥呀。你說了,你剛才說了,你再說一遍!我坐下來,故意搖搖頭,帶著五分不稱心七分不滿意的口氣,說:有時候美得很,有時候又不怎麼美。你黯然地轉過臉,沒再言聲。
現在想起那天的情景,我是多麼後悔!
你的爭強好勝,不是明火執仗地去博取什麼,而是回到內心,不屈地作自我肯定。別人越把你說得不堪,你越是肯定自己。有時候我想,你得到肯定的時候真的那麼少嗎?總是期待著別人的肯定,卻又總是隻能退回去作自我肯定,算不算一種妥協?我覺得算。其實你是妥協的。這可能跟你父母有關。你母親就像鄉間的夜晚一樣沉默,你父親常年泡茶館,話特別多,但那些話就像隔夜茶,寡淡之中含著隱忍的怪味兒。想當年,你與那火鍋店老板的事傳得沸沸揚揚,有街坊聽不過,去對你父親說:聽說你家女娃子跟了他一年多了,她上他手的時候,還不滿十六呢,你為啥不去告他?你父親抽著煙,抽完一支又接一支,然後說:事情麼,人在做,天在看,行惡的終歸要遭報應。街坊 “嘁”了一聲,問你父親:你見過幾個行惡的遭了報應?你父親答不上來。街坊把脖子一扭:軟蛋才說這話!你父親臉紅了,又白了,接著恢複正常,說:牙齒跟舌頭,一個硬一個軟,可究竟是牙齒的壽命長還是舌頭的壽命長?你父親當時很得意,以為自己講了一句相當厲害的話,不知道真正的厲害,是他隻能跟絕大多數“軟蛋”一樣,用一生一世甚至更長的光陰,去等待老天爺施加給惡人的報應……
唉,不說這些了。我應該當著冉小花而不是當著你抒發我的情感,我一時失控,讓你見笑了。我隻是覺得,隱忍從根本上說是對世界的懷疑。不信,才忍。
冉小花連我也不信。她不信我會給女孩留條活路,給她們一個完整的身體。我想她更不信我的父母,其實我父母沒那麼——按我初戀女友的說法——野蠻,我妹妹謝曉秋,不就有一個完整的身體麼?她不僅有十根手指,還美麗修長,暖尖滑膩,當她繡十字繡的時候,水蛇腰微微屈著,天鵝頸微微勾著,濃如密雲的頭發挽成髻,後頸黑絨絨的發根處,露出隱隱的白;她這樣坐了,左手中間的三根指頭,軟軟地撫住繡品,邊指和拇指似撫似離,右手將針捉住,翹著蘭花指,一引一收,動作都很小,小得很難說那是動作,小得萬籟闃寂,凝神側耳,隻能聽見安靜的聲音,安靜到虛空裏;她的整個人,都安靜到虛空裏。在回龍鎮,繡十字繡的姑娘媳婦非常多,也不知是哪股風吹來,一夜之間,滿街滿巷都在穿針引線,沒有人教,一夜之間竟都會了。謝曉秋繡得不算最好,卻賣了最高價,她繡的一幅三平尺的迎客鬆,賣了一萬塊。是德國專家買走的。那些六十歲像四十歲、二十歲也像四十歲的德國人,大多數時候住在縣城,偶爾來鎮上,去井口的現場。買走謝曉秋迎客鬆的那個德國專家,絕對是親眼目睹了她刺繡的姿態,她的迎客鬆值五百塊,姿態值九千五百塊。現在她是不繡了,她“拿到心裏繡去了”……
當然,我妹妹有一個完整的身體,並不能說明多少問題。如果她生在我前麵,是否也會斷一根手指甚至被掐死溺死?這個真不好說。不說也罷。我隻能盡可能地把握住我自己。無論我的情緒有多麼不好,一旦看到冉小花和謝曉秋完整的指頭,我都心懷感激,證明我不僅喜歡完整,還崇拜完整。冉小花有女性崇拜傾向,我發現我也有。崇拜本是敬畏,我卻覺得,所有崇拜都起源於擔憂。我擔憂我妹妹,更擔憂冉小花,因此我崇拜我妹妹,更崇拜冉小花。是冉小花讓我變得完整,我早說過的。她是我的山河與城池,反過來說也一樣,我是她的山河與城池。反過來說似乎更恰當些。我還在縣文化館上班的時候,有次在電腦上為館長錄入他的歌詞,其中有一句“美人穀裏”什麼,我用五筆法輸入,結果發現“美人”和“病人”是相同的詞根。冉小花是我的美人,也天然地成為我的病人,她有權利無休無止地讓我為她治病,我也願意當她時時刻刻的醫生、一輩子的醫生。我已經立下這誓言了,她為什麼還要懷疑。別人都認為孩子是男人的複製品,我不這樣想,無論男孩女孩,我都認為是冉小花的複製品,我愛她,也愛她的複製品,我不可能把她的複製品怎麼樣;我們在太陽底下走,我也絕不會從她的影子上踏過。
不過,如果冉小花數她的手指頭,不止憂傷著自己和自己可能的後代,我那樣想就太膚淺了。如果她憂傷著的不是可能的未來,而是已知的過去,我同樣膚淺。我曾經那麼癡迷於汗流浹背地去跟人擠,是懷著期待的,對未來的期待,可我現在發現,與未來相比,我更相信過去。這或許與我本人沒有未來有關,所以普天之下擁有美好前程的人們,請原諒我這樣說話,我衷心祝福你們的前程,祝福你們的未來。
我現在繼續回憶往事。
往事般般件件,潮水般湧起,有一些我真不願意去碰,如果我不是隻有這次機會,絕不會去碰的。她為什麼要我輕薄她?她說,你輕薄我,你輕薄我,我的天使你輕薄我,你至少要做出輕薄我的樣子,你做嘛!我想滿足她,卻怎麼也做不出來,她就很失望了。她分明知道我不抽煙,那次卻問我:你抽煙嗎?我疑心她抽過煙,但又不像,因為她有時會埋怨她父親抽煙,還大聲武氣斥責她父親,數落出抽煙的不下二十宗禍害。可能正是受了這種誤導,她問我時,我便昂然地回答:我從不抽煙。我讀大學的時候,寢室裏個個抽煙,還百般譏諷我這個不抽煙的家夥,我也沒有因為自尊而屈從。她聽了,眼睛裏陰了一下,說,有時候真想你抽支煙。我問她“有時候”是什麼時候,她不答。我猜想,就是在她乞求我輕薄她的時候。而往往在這時候,我特別的深情,我心裏充盈著歡悅,這歡悅是她給的,她華麗的身體對我而言太過奢侈,我不該擁有這樣的奢侈品,但我實實在在擁有了;夢中的馬兒騎不得,我知道,但我不是在夢中,我醒著,長溝流月,我一路穿過去,波瀾壯闊又深不可測,因此一次接著一次,每一次都聽見戰栗和尖叫,所以我的歡悅能把臥室裏暖洋洋的空氣擦出火花,我的歡悅連鎧甲也能刺透,連鋼鐵也能融化。這不是誇張,更不是得意,而是卑微者把目光俯得更低之後看見的寬闊與深厚。我哪裏可能輕薄她呢!何況那時候我跟她已經是夫妻了。然而,她的乞求發自生命的內部。難道她對我的深情不滿?如果是這樣,她就是真的不愛我了。可她已經說過愛我的,愛呀,不愛我為什麼要嫁給你?這句話她已經說過了,而且那之前她還唱過“到處是兩隻腳的人,我隻愛兩隻腳的你”。
那就隻能有一種解釋,唯一的解釋:她不是崇拜自己,而是看不起自己。
她覺得自己隻配被我輕薄。
她有過被輕薄的經曆。
她擔心自己生了女兒,即便跟她一樣長大成人,且擁有一個完整美妙的身體,最終還是要被男人輕薄,所以她寧願拒絕種子,毫不心疼地殺滅那些種子。
我憐惜著她。
憐惜著她的同時,想到她的那段經曆,我就不想愛她。
這是真的,那時候我不想愛她。然而,她就像一名鳥,本來安詳地歇在我的樹枝頭,一旦我心裏不想愛她,她便迅速化為滿樹鳴雀,朝著我喧鬧。其實我知道那是我自己在喧鬧,一聲一聲,聲聲叫著她的名字。哪怕她就坐在我的身旁,哪怕我們正相視而笑,正相擁而眠,正汗津津地做愛,我都覺得她要離去——隻要我起了不想愛她的念頭,我就覺得她會離去,甚至覺得她已經離去。“離去”這個詞,在我這裏不止意味著分手,還會讓我鋪排出生離死別的況味兒,並且無端地懷想起何大盛那個吸毒的女兒。她名叫何惠蘭,跟張大嘴失蹤的大女任小青同年同月同日生,那真不是個適合降生的日子,勉強生下來也沒什麼好,一個吸毒,一個失蹤,都不得善終。“出來如花,已被摘下。”盡管所有走上邪路的人,人們都習慣了誇張他們走上邪路之前的乖巧、聰慧與良善,但何惠蘭此前確實是個乖乖女,她不像她爸爸的女兒,也不像她媽媽的女兒,她媽媽特別邋遢,倒不是說不幹淨,臉上無塵,眼角無眵,指甲無垢,卻總給人邋遢的印象,這可能與她老是穿不周正衣服有關,再好的衣服上她的身,都皺著,扭著,塌著,拖著,何大盛去韓國給她買回的一套TOMBOY,也沒能讓她挺括利索起來,她依然顯得那麼被動;是的,她的症結就在於,在衣服麵前顯得非常被動。回龍鎮人做紅白喜事,都要互相請去幫忙,但沒有人請過何惠蘭她媽,何大盛開韓式燒烤店,也隻讓女人躲在廚房裏擇菜洗菜,不讓她拋頭露麵。何惠蘭不是這樣的,她自帶一張笑臉,見誰都熱絡響快,走路步子快,說話語速快,為人又特別簡便;在回龍鎮,簡便的意思是喜歡幫忙,她見忙就幫,比如有鄰居在街上提了重物,她必接過一部分來,幫鄰居送到家門口。她是怎樣染上毒癮的,眾說不一。誰都知道回龍鎮有群吸毒者,吸毒必然伴隨著毒品交易,但他們仿佛隱身在另一個空間,鬼怪般神秘。按理,何惠蘭不該出現在那個神秘的空間裏,可問題是她千真萬確染上了毒癮,且難以自拔,“他拔”也不能夠。她跟別的吸毒者不同,別的吸毒者,把自己蜷縮進洞裏去,拒絕跟人接觸,而她不要做鼠類,她想做人,想過正常人的生活,還想天天回家。但她終於被那個家拒絕了……每當我不想愛冉小花的時候,何惠蘭在縣城被兩個“棒棒”架到巷道深處的鏡頭,還有她大年初一硬梆梆地倒進家門的鏡頭,就揮之不去。
因而我想也不能想。
不能想就不想。
於是我轉過頭去,想我為什麼不想愛她。
——邱波那個雜種!
邱波就是我一再提到的那個火鍋店老板。
他今年四十八歲了,冉小花為他打胎的時候,他就過了四十。他是利用什麼手段把當時十七歲或者不滿十六歲的冉小花勾上手的?對此,跟冉小花戀愛一段時間後,我問過她,當然不是直接問,而是拐彎抹角地問。她有所警惕,但還是回答了我,她說,一個成熟男人,根本不需要什麼手段,就能把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女帶到任何地方去。他媽的真賤!我不相信未經世事的少女都這麼賤。那隻是她的個人經驗。她的個人經驗激怒了我。怒氣裏帶著一種傷,一種痛。這是非常奇妙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痛,同樣說不清楚痛在哪裏,那種痛長著四條腿,沿著我的經絡奔走呼號。我想恨她,卻恨不起來。我想罵她一聲賤貨,可這個賤貨我正日深一日地愛著,她是賤貨,我又是什麼?再說,一個女人一旦跟你有了很深的關係,你罵她賤貨的時候,如果她沒有“賤”過,你可能很過嘴癮,如果她真正“賤”過而且被你知道了,你就會覺得,你越這樣罵,越是提醒和幫助她回想賤的經曆,你因此遍體鱗傷,她卻連根羽毛也不會掉落——該掉的已經掉過了,留下來的都很堅固;你還分明懂得,人都是有逆反心的,你老拿人家的恥辱說事,她就有可能幹脆掀開表層結痂的傷口,昂然地亮給你,說:看啦,這裏早就潰爛,現在還在潰爛,你看它爛得多麼鮮豔,豔若桃花,這都是賤出來的!我願意賤,我喜歡賤,我高興賤,我為我的賤歡呼,我熱愛我賤出來的潰爛和膿血!弄到這步田地,你就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就隻有“自刑”的份了。你握在手裏的那把刀,刀刃遲鈍刀柄鋒利。我懂得這種奧妙,所以在我最最惱怒的時候,也如同酒醉心明白一般,不罵冉小花賤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