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二十年來,許多人找他找得甚辛苦。他自己過得,據說甚瀟灑自如。
我命不錯,居然能勞動他老人家親自上門。自然這麵子不是賣給我的,而是九黎山莊的莊主汶嘯天。
絮完各自的關心後,重新落座後我才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這次爹爹特意從元州來鹹城,原是不放心。前段時日家中收到九黎山莊捎給的信息,知道莫揚去了北疆,爹娘一直提心吊膽。聽說莫揚凱旋回來,他丟下生意便來了王城。恰好汶嘯天也在王城。
爹爹到莫宅的時候,莫揚和汶嘯天正在一起下棋,見到爹爹兩人都是吃了一驚。汶嘯天雖然幾年來麵貌變化挺大,可爹爹還是判定他就是莫封。爹爹一手帶大的人,自然再也沒有任何理由瞞著爹爹,便和盤托出自己如何失蹤如何繼承九黎山莊的莊主,自己的身世和幾年來一邊苦練武功一邊尋找仇人的事都一股腦倒給了爹爹。最後汶嘯天不忘自責自己之所以不敢告訴爹爹和娘親,主要是因為家仇未報,不知道仇家是什麼樣的背景和勢力,不願意讓不可預料的後果殃及到家人。
雖然爹爹覺得這麼多年不報個平安很是讓他和娘親擔憂生氣,但是汶嘯天的這個身世和顧慮,他也覺得可以接受。加上汶嘯天這次帶來了妙一道長,爹爹更是喜不自勝。見到我,還沒多說上幾句話,迫不及待就要讓妙一道長先給我診治。
妙一道長與我似乎很有緣分,他抬手示意我到他邊上去。爹爹起身與我換了位置。我伸出手橫在中間的桌案上,妙一道長左手搭過來,扣在我的脈搏上,眯著眼不說話。本來眼睛就小,這一眯縫,肥碩的臉上便隻能看見一條黑線。
良久,妙一道長縮回手,睜開也看不見多少眼珠的細眼睛翻了一翻,直言道:“恕我直言,姑娘的脈息沒有任何不妥,治不好了。”
一屋子的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這話說的不倫不類,既然脈息沒有不妥,那又治不好了是個什麼意思?
爹爹首先身子一軟,顫抖著追問:“道長的意思是說小女無礙?”
妙一道長繼續翻白眼:“都治不好了,怎會無礙?”
“為何又說脈息沒有不妥,既然脈息妥當,就是沒有病理征兆啊?”
莫揚雙手緊緊握住椅子的扶手,緊張地青了臉,“小蝶其實,根本就沒有病?對麼?”
妙一道長賣了一個關子:“我何曾說過她沒病?”
十幾年來,我被多少所謂的名醫郎中打擊,早就麻木了,這會冷靜淡定地籲了口氣,“爹爹,不要憂心,小蝶本來就沒有什麼大礙。”
汶嘯天鎮定得多,對妙一道長道:“世叔就別賣關子了,小蝶到底是什麼問題,可有法子治療?”
妙一道長似乎很聽汶嘯天的話,聽見他這麼問,才慢悠悠歎口氣道:“姑娘的脈息確實沒有問題,可是不代表她沒毛病。她這個,是心病。心病自然要有心藥醫,隻是這心藥卻不知道是什麼?所以說治不好了。”
心病?我唬得一跳,“道長這話何意?我何曾有什麼心病?”
他懶懶地斜睨我一眼,“你要知道自己有什麼心病,那不是就治好了麼?曆來我老人家看病,以對症下藥為下乘,對心下藥才是上策。對症,那是實,身體上起了變化,多難都有藥可以對抗,就是治不好,也有個入骨三分的理不是。人為何生病,五穀雜糧生老病死,老天爺的安排,大家都好好的活著不死,這世上得多少人,得多亂啊。可有些時候,又不是老天爺的事,不該死的人走向死亡,那就是病。什麼病,大體是心病。先有思,思而不得,念及五內,五內具結,體暢不如,於是身體也跟著受累了。不過是一個感官而已。譬如你告訴一個人,他的心口痛,說一遍他無所謂,可若日日去說,再換個有名望懂醫理的人去說,不出幾日,他就會真的覺得自己心口痛,痛著就要去治病,郎中再告訴他,你這病治不好了,他一驚一嚇,自己先就告訴自己治不好了,於是精神萎靡,深思困頓,日日糊塗在這裏頭,不願動不願說話,自己就把自己折磨死了。你覺得,是不是心病造成的?”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他有些渴,端過桌上的茶水來喝。我們幾個麵麵相覷,琢磨他的話,覺得似乎有道理,可又許多想不明白的地方,著實費腦。
一大杯茶水下肚,妙一道長又續道:“嘯天大致給我形容了你這個病如何發作,如何完結。今日搭了脈息,我便認定,你這個就是心病。這心病如何得的,我老人家就不知道了。聽說我那個不爭氣的師弟辛提子給你看過,他是不是告訴你少接觸人,養到二十歲過了就好了。道理也有這個道理,隻是他道行還不夠,卻沒告訴你,你這個病靜心最好。早年間若出了家,在佛祖跟前修身養性,說不定能治好,現在卻是來不及了。隻有遇到那一味心藥,自然不治而愈。”
爹爹焦急地拱手求助:“道長但請明示,那一味心藥是什麼?”
妙一道長這次白眼翻得更大,“我老人家是治病的,又不是算卦的,如何知曉。不過……”他沉吟一會,道:“凡事求個機緣,機緣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大家都有些氣餒,垂頭喪氣地悶著不說話。氣氛驟然有些凝滯,我咬了咬唇,開慰道:“爹爹兄長也不要這麼擔心,小蝶覺得,能治好是小蝶的福氣,治不好也是小蝶的福氣。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道長也說了,生老病死本就是老天爺的安排,我們又何必拘泥這個。”
爹爹顫著聲音:“可是……”
我打斷爹爹的話,道:“爹爹不是常說,順其自然麼,我覺得順其自然就很好。沒得自己嚇死自己了。無論能不能過了二十歲,我都無妨。爹爹想,既然明知道結局是什麼,反而不用糾結猜測,隻好好過現在的生活就是。我更懂得現在的不易,是人都有那麼一天的,早來晚來都一樣,我有爹爹和娘親的寵愛,有兄長們的關懷,這十幾年來未曾受過委屈,不必那些辛苦孤獨活了幾十年的人更值得麼?”
說到最後我的聲音有些哽咽,端了茶水佯裝口渴掩飾過去。爹爹卻聽得又是一陣淚流。莫揚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悶悶地端坐著,眼睛看著某處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