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事體大,大司成姑姑自然不敢怠慢,著崔姑姑與陳姑姑一起,聯合監製此歌舞。都是熟門熟路,歌姬舞姬很快選定。最後需要敲定的是鳳凰神女的扮演者,崔姑姑意欲讓我挑這個大梁,可我實在心思憊懶,也無意這個風頭。王後已經著內侍喜公公傳旨,此舞跳好了,犒賞大家的恩旨除了銀錢,還有一日的特赦休息。對於深宮中的歌舞伎來說,這個恩旨有著無窮大的吸引力。
我無比誠懇地讓姑姑感覺,錦繡是最合適的鳳凰神女人選。錦繡有天生的冷傲之態,嬌媚的容顏,婀娜華麗的姿態,著上錦繡彩衣,定然會讓人眼前一亮。崔姑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好一會,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一抹晴和,點頭應允。
我懇請姑姑不要讓錦繡知道是我推薦的,隻說從一開始就選定了她為這個角色。姑姑皺著眉頭,不屑又冷淡,似乎嫌棄我得寸進尺。我吐了吐舌頭,自知逾越了規矩。好在姑姑不知為何還算和藹,並沒有因此而怪責我管得太多,隻是揮了揮手將我趕出門去。到門口的時候,姑姑突然對著我的背影說了句:“小蝶,在這個地方,有時候你以為善良是好事,卻更是殺死自己的利器!”
我很明白姑姑所指,可我不在意。我也並不是因為一味善良才將這個機會讓給錦繡,是因為我無意去爭奪什麼。姑姑並不知道,我在宮中並無所求。或許無求無欲,才是我的善意本源。
緊鑼密鼓地排練,讓大家都很累。不過錦繡和棠梨熱情很高。棠梨每次看到我的時候,眼神裏都充滿了挑釁和不屑。我和小柔一次從曲水廊穿過的時候,聽見棠梨在和另一個舞姬極為輕蔑地說著這次舞曲主角的事。那時候,我和小柔剛轉過廊門,被院牆和有些蕭疏的爬牆虎藤蔓遮擋,她們在另一邊,並沒有看見我們。
棠梨的語調很鄙視,我都能想象到她挑著好看的眉毛,揚著她神采飛揚的眼睛的神態。“說到底,還是我們錦繡跳的最好。上次若不是她們耍計謀崴了錦繡的腳,她憑什麼拔頭籌。姑姑心裏明鏡一樣,這次神女的角色,自然是給錦繡的。以為自己長得好看,勾引著王上多看了幾眼,就能一步登天了。也沒見王上臨幸了她,封個品階讓她離開司樂監啊,還不是和我們一樣擠在這裏。”
小柔握著拳頭,怯怯又不甘心,想要過去和她理論,我使勁拽著她的胳膊搖頭。第一次見小柔的時候,我覺得她溫婉柔順,低眉頷首,性格極為沉靜。接觸久了後發現,她骨子裏其實蘊含著很大的衝動激情,自己受些委屈似乎不要緊,但是我因為她的不小心而受帶的連累,她總是很內疚,便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見我搖頭,無所謂的樣子,她終於也覺得自己無謂這種口舌之爭。相互淡然一笑,我們悄然提著裙子走的無聲無息。身後遠遠傳來錦繡輕輕地話語:“棠梨,以後你不要這麼針對小蝶了,她看著不像是心機深厚的人……”
我兩袖清風地走過去,內心平靜得一如無波靜水。溜牆的黃色野菊清瘦孤絕,星星點點地跳立在深綠的草坷中,迎風微顫。小柔覺得我很委屈,被棠梨一味誤解,但是我這麼冷靜讓她很是敬佩。她突然奇想覺得我們的屋裏曾經遭賊,會不會是棠梨她們搗亂,所以才會沒丟東西。我深覺此事不那麼簡單,又不好明說嚇著她,隻能搖頭不語。
其實那日,我隻是有些聊賴。也許是秋日的黃昏溫冷得讓人迷茫,落日餘暉顯得柔弱寂寞,讓我的心也有絲絲傷感。隨意尋了個方向,漫無目的地走著。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liǎo]栗兮若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xuè liáo]兮天高而氣清;寂漻[liáo]兮收潦而水清,憯[cǎn]淒增欷[xī]兮薄寒之中人。
古來悲秋遣懷,莫不以《九辯》為尊,宋玉天命之年後方能真悟出秋的寂寥深意,可見心中愁懷之切。我並不是一個感時傷懷的人,今日卻無端想起來他的句子,想起元州的自由自在,不知如今爹娘可安好,莫揚此刻如何,不由得也寄句悲秋。
有幾縷澈耳的低鳴遙遙傳來,像是畫眉的聲音。畫眉最擅鳴唱,歌喉清亮悅耳,今日卻輕柔淺淺。循著那一點隱約的歌聲,懶懶揚著順手摘來的一截樹枝,越走越遠。
抬頭時,卻是清月閣。
清月閣的朱漆大門緊閉,門廊上方,挑著一盞紗網銅燈。天未黑,銅燈還沒有點上,在黃昏中沉寂。本就是個不熱鬧的地方,又僻靜難有人來,此時更是寂寥安靜。高牆之內,沒有一絲聲音,隻聽見越來越清脆的畫眉鳥聲隨風而來。
閉著眼睛感受清越的歌唱,半晌方瞌然一歎,睜開眼卻驚得退了幾步。
王上負手站在我麵前,饒有興趣地深視著我。絳紅色的團龍織金袍,夜明珠鑲嵌的金色發冠,被夕陽最後的那抹光輝照耀得籠上一層明黃光影。薑公公帶著幾個內侍隨從,在十步以外的地方,正探頭探腦地偷偷張望。
我有一瞬間的迷糊,不知道王上是何時來的,我竟然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待反應過來後,急忙跪下問福。
他眼中有些許疑惑,似乎還有一分喜悅,輕聲道:“你……怎麼在這裏?是想見朕麼?”
我心頭有些緊張,不知為何,自從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世後,我便不能心安理得平靜地麵見王上了。
沉吟了一下,我如實回答:“稟王上,奴婢不該來此,奴婢有罪。”
他蹙了眉頭,“朕是問你,你為何在此?可是想要見朕才來的這裏?”
我道:“奴婢聽見畫眉的聲音,循著聲音就走到這裏來了。沒想到王上在這裏?王上何時出來的,奴婢竟沒有聽見聲音,是奴婢的錯!”
許久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我依然跪著,低著頭看著裙邊上的一朵錦帶花刺繡。
“你起來吧!”良久,頭頂上傳來他清冷疲憊的聲音。“朕也剛過來,看見你在這裏發呆,便沒人他們叫你。”
他似乎微微做了個手勢,薑公公已然亮起了尖細的聲音。院子裏想起匆急的腳步聲,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淩香和小宇子搶步出來按著規矩問安後,隨著王上進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