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一處火把通明的營帳,能隱約看見裏麵晃動的重疊人影。這裏我來過,是軒轅與部將們議事的地方。遠遠站著看了看,裏麵似乎傳來激烈的爭吵,但是聽不真切。
猶豫了半晌,終歸覺得這樣冒然闖進去不太合適,便又獨自折回軒轅的寢帳,坐在石凳上托腮對著前方的一盞風燈發呆。
夜很深,我熬不住凡間的困倦,終於沒等到軒轅議事回來,便伏在桌上沉沉睡著了。
這夜我做了個夢,夢裏見到了蚩尤。
蚩尤坐在金光閃閃的戰車上,旁邊站滿了手握寶劍金戈的將士,個個滿麵紅光,衣衫染血,霍霍地大聲呼喊。他們的前方,幾個兵士捆縛著衣衫襤褸血跡斑斑的軒轅。軒轅怒目相向,臉色慘白,血水順著他慘白的臉頰流得很是狼狽。
蚩尤也未說話,輕蔑狂妄地笑著,手裏將一把弓徐徐拉開,落月弓。我心裏著急,想要叫他住手,可嘴卻被堵住了一般,怎麼也喊不出來。蚩尤手一鬆,弓矢尖利迅疾射向軒轅,我嚇得大驚失色,想要使用仙法將那箭收回,卻發現自己完全使不出半點仙法。弓箭帶著一股暴戾的血腥殺氣,馬上就要射入軒轅的胸膛,周圍一片狂躁地歡呼聲……
我眼淚急得掉下來,心痛得驟然一縮,醒了。
我眨巴半天眼睛,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睡到了床上,軒轅坐在床沿,正深深地用一種近乎哀痛的眼神凝視著我。
我猛然坐起來,一把抱住他,夢裏的一切曆曆在目,我突然好害怕,怕這一切變成真的,怕我再也見不到他。
我覺得,無論如何,今日我都要離開這裏去找蚩尤,盡我最大的可能讓他退兵。雖然我這個念頭極為幼稚無知,可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就算是毫無效果,我也要試一試,為了這個夢去試一試。
軒轅任由我抱著,雙手環住我的腰,低語道:“珠珠,你做噩夢了麼?”
我在他懷中點了點頭,抽泣著道:“嗯,我,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希望你好好的,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
軒轅將我摟得更緊,“對不起,對不起,珠珠,對不起!”
我詫異地將他推開一點,發現他的臉上竟然流滿了眼淚,駭然道:“軒轅,你怎麼了?你為何說對不起?你別擔心,我隻是做個噩夢而已。你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我也不會有事的,我們都不會有事的。”
軒轅抬手擦了把淚,別過頭去不看我,“我,我知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擔心了!”他沉吟了一下,又道:“珠珠,假如有一天,我做了傷害你的事,你不要怪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都說男子在遇到困難波折的時候,有時候容易變得脆弱,容易情緒不穩。我想他定然是覺得因為他的事,讓我這般擔憂,而他與我雖然兩情相悅,卻最終因為他娶了嫘祖而不得不讓我傷心難過。他以為戰事慘烈,也許會一敗塗地,所以才突然這麼感傷,感覺對不起我。
采司說緣分緣分,有緣還得有分,少了一個也不行。有時候兩個明明相互喜愛的男女,卻因為有緣無分而不能在一起,卻並不代表他們沒有情誼,不過是緣分來得不是時候而已。我一直覺得我與軒轅便是如此,所以我早就不怪軒轅,不過是感歎我們緣分不是時候。聽得他這麼說,我便寬和溫柔地笑道:“雖然我們不能在一起,可我知道你的心是牽掛我的,我也是牽掛你的,這也就很好了。你有你的為難,我都明白。你肩上背負的,不僅僅是你個人的命運,還有你的族民和你阿爹阿娘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再將這事放在心上了。”
軒轅似乎猶豫了下,卻終於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將我輕輕地摟在懷中,他的眼淚再一次落下來,濡濕了我的衣衫。
這個纏綿悱惻的時刻,我腦海中卻突然閃過神女的臉,可為何會突然想到神女,我卻有些茫然。神女說:一切皆有定數,無論是神仙、是凡人,注定的就是注定的,誰也改變不了。
我耳中想起神女的話,有種大徹大悟的清醒,自以為是的大徹大悟。那個時候我以為我徹悟了我與軒轅的緣分,卻不知自始自終,我都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當我明白這個的時候,我才真的知道神女這話的意思,也才知道軒轅此刻如此痛徹心扉的原因。
寒淵大師說,能拉動落月弓的人是有緣人,他們會失去自己心愛的人。
蚩尤拉動落月弓,製服了九贏,我一直以為他就是那個有緣人。
那日之前,我都不相信原來那個有緣人,也是軒轅,他們都是落月弓的有緣人。
我更不能相信的,原來我也是那個有緣人,我們三個,都會失去自己心愛的人。我失去的,除了心愛的男子,還有我這顆具有神力的玄珠心。
那日,紫荊花開的時節。當我看見箭矢破空而來的時候,腦子裏還是一片茫然,隻聽得見它凜厲呼嘯的哀鳴。順著它飛來的方向,軒轅依舊一襲青衣,那是他見我時常有的打扮。他的手強勁有力,握著一把張弛有度的鐵弓,剛剛震動過的弓弦顫顫巍巍,我的眼睛移上他的臉。他臉色沉鬱如水,眼角掛著一滴晶瑩的淚水。
要知道我這雙眼日日用丹穴泉洗護,雖然不如離朱能目視百裏,可十丈開外的景物還是能看的清楚的。我想,軒轅的那一滴淚,究是為誰而下,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勝利而泣,還是因為馬上要娶女節為妃而泣,或者是因為他得到了我的心,我的玄珠心。無論因為什麼,他該都不是因為我吧,畢竟,他的箭是朝著我而來的。
在這一番胡思亂想之前,我正歡欣鼓舞,沒有來得及躲閃,落月弓箭矢一下刺中我的胸口,深入肺腑的疼痛讓我身子一縮,半空中張開的翅膀無力承受,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環繞在我腰間的那條白色的絲帶很快被雪浸染成腥紅一片。
我眼神迷離,腦子越發糊塗,轉了很久也沒反應過來目前的狀況,眼前氤氳一團霧氣。軒轅飛奔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扶起我的頭。我更糊塗了。
我應該化成了一隻蝶,此時躺在他懷中的,怎麼是我幻化的人形呢?
“我……很痛。”我拉著軒轅的手臂,使勁掐住,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軒轅眼神沉痛,臉上皺起哀痛悲戚的表情,“對不起,珠珠,對不起!”
“你為何說對不起?”我迷糊得難受,也許是不願意,不想去去明白發生了什麼。
“珠珠”,軒轅咽下一口唾沫,艱難地說:“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我必須取得你的心,才能打敗蚩尤,我必須打贏這場仗,我不能讓族人被蚩尤所殺,我也不能讓有熊國滅亡,珠珠,對不起,你恨我吧。”
是了,原來這一箭是軒轅所放。我淒苦地冷笑,手臂頹然落下,觸碰到一角絲帶,柔滑冰涼的絲帶被我緊緊攥在手中。那是昨夜,軒轅送我的禮物。
昨夜,我在軒轅的懷中,在他的耳邊說,我要離開,我要去找蚩尤。
軒轅沒有反對,但他說,我離開的時候,他希望能看見我,希望知道那漫天飛舞的蝴蝶中,哪一隻才是他心愛的那個人。即便隻是看一眼,他也是心滿意足的。他要目送我離開。我應了他的要求,在腰間纏繞了他送我的白色絲帶,飛舞中,絲帶隨風而起,恍如雲中舞蹈。
他說我腰間纏繞著潔白的絲帶,飛舞的時候是天下最美的風景,他喜歡那個風景,他想留住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
因為軒轅的這番情話,我偷偷開心了好久,在軒轅的營帳中,做了一個甜蜜的夢。夢裏,我又回到了軒轅穀,在樂遊湖畔的紫荊花下,跳了半夜的舞蹈,軒轅一直癡眼看著,麵上風輕雲淡的溫柔和煦。
“你送我絲帶,便是要更精準地射我一箭麼?”我痛到極致,絕望到極致,弱弱地想要推開他的懷抱。
軒轅將我抱的更緊,避開我的眼睛。神女說,丹穴山的玉泉水養出來的眼睛,清澈澄明,能看到人的內心深處。我笑,軒轅,你不敢看我的眼睛,你怕我看到你內心深處的謊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