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風將軍的眼珠並非純正黑色,在陽光下透著清淺的琥珀色澤,凝望的時候,格外專注深情。劉琰看著他的眼睛,這樣的神情,讓他想起一個人,於是含笑問道:“沐風將軍今年貴庚?籍貫何處?可是天啟四年加入鎮北軍中?”這位沐風將軍,少年英才,鼻梁高挺,臉色有種殊異常人的蒼白,這種蒼白細致而幹淨,不顯病態,隻見尊貴。隻聽他笑道:“末將今年二十有七,南燕人氏,的確是天啟四年進了鎮北軍,得以報效大原。”劉琰不禁大笑,揚眉道:“好!本王知道沐風將軍身負重任,此番也不留你,來日北線抗敵,還望將軍奮勇為國。隻待邊關烽煙寂靜,必將傾朝為我大軍慶賀。”沐風朗聲一笑道:“將軍百戰報國死,實在應當。”劉琰頷首,突然問道:“這瑜原城中,可有將軍要尋的故人?”沐風的笑容頓時顯出一些寂寞來,還隱隱約約透出一股子血腥氣,更多的卻是發自內心的期待和愉悅。他說:“有。”七惜因著根骨奇絕,這恢複能力也是十分驚人,那麼沉重的致命傷勢,不出半個月,竟已能下地走動。行走起來看上去與常人無異,隻是尚不能動用真氣內力。錦繡見他一天天好起來,喜不自勝,妙語如珠,喂著吃個藥喝碗粥都能講出一朵花來,似乎要把這輩子的話都跟七惜說完笑完。這天夜裏,睡到夜半十分,錦繡突然心神不定輾轉反側,悄悄起身躡手躡腳走到院裏,在井台上跪下。仰頭望著一輪明月,喃喃道:“前些日子我向你祈求過,說隻要七惜還活著,便可以什麼都不要,可以立刻拿我的命去……現在他活啦……那你還是讓我也再多活幾年罷……也不要多,再活七年就夠……”想了想,又低聲呢喃著道:“隻要能讓我和他在一起,如果七年不行,六年也可以……如果還不行,那就三年五年也可以……” 這天太陽落山後,錦繡汲了井水澆地,一會兒熱氣蒸完,兩人便鋪好了竹席,在院子裏納涼。七惜回來後,發現錦繡新添了一毛病,就是連茶渣都舍不得喝了,整日隻喝清水。 七惜嗜茶,自己用徽州雪毫摻了六香瓜片,取香片之濃馥,兼雪毫之清盈。喝著果然口感絕佳,倒了一杯給錦繡讓嚐嚐。錦繡靜默片刻,把茶杯推回,淡淡道:“我戒酒戒茶已經多日了,從今往後,我都隻喝清水。”七惜以為因自己受傷,錦繡花費了不少銀子買藥,便想從茶裏把這點銀子摳省出來。不禁好笑,道:“你這個貪財的毛病還是得改改。大原律例中受財枉法,贓滿百兩處絞;受財不枉法,贓滿百兩處加役流。你床底下藏的那些,足夠讓你秋後就斬頭。” 錦繡哈哈一笑道:“那床底下的乾坤天知地知鬼神知,你知我知別人不知,你總不會大義滅親去罷?” 七惜見她笑得一派天真無恥,心中一動,喝一口茶,起身一把按壓住她,堵上嘴唇,不由分說,把茶渡了過去。那香片的香味,霎時間勾起了錦繡關於那晚的惡毒回憶。她忽地不受控製地戰栗著掙紮起來。七惜正準備詢問她這茶是不是比清水好喝,卻發現錦繡掙紮得異常激烈,推拒著自己的雙手透著入骨的涼意,心知不對,忙放開了她。兩人對視一下,隻見錦繡神色驚恐欲絕,頭發散著,衣襟也敞開了,胸口赫然一道又寬又深的傷痕。 七惜忙伸手去探,登時心疼不已,這些日子錦繡連睡覺都衣衫整齊,他竟一直未發現她胸口的刀傷。錦繡被這滿口茶香,腦海中都翻騰著那晚的記憶,羞憤惡心之極,彎下腰,已嘔吐了出來。七惜眸光一動,似有所悟,幫她拍著背順氣,待錦繡平靜下來,道:“是不是我不在的日子裏,有人在茶裏給你下了毒?你胸口的傷是怎麼回事?”錦繡心一橫,承認道:“中元節前夕,那晚在宮裏,太子給我下了迷、藥。”一麵說著,一麵極力想收斂情緒,偏過頭不看七惜,聲音卻還是忍不住的顫:“他想把我和沈昭儀、以及劉琰一並除掉。於是給我們都下了藥,一起關在沈昭儀的荷香苑裏……”略一思襯,又咬牙重複道:“劉琰也被下了藥……他……”悲傷的實在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說出那句話,隻低著頭道:“這個傷痕,是我自己用刀子割的……” 這一番話聽在七惜耳裏,隻覺得她說得混亂不堪,眼見她憋著氣還要繼續說下去,他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抱住她。七惜把她整個人死死擁進懷裏,用力之大,兩人的骨頭幾乎嵌進對方身體,錦繡覺得窒息,卻又說不出的安心。七惜心跳沉穩有力,聲音裏有怒意,更多的卻是安撫:“我知道了。不要緊,都過去了,以後不會再有人能害到你。”錦繡輕輕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半晌,七惜放開他,伸手撫摸她胸口的刀痕,觸感粗礪猙獰,與周圍細致的肌膚對比鮮明,低聲問道:“還痛不痛?”錦繡搖頭,卻笑道:“當然痛,我跟你不一樣,我又不是木頭……”又神情凝望著他正色道:“阿七,等你大好了,咱們離開這裏好不好?可以去草原、去山川,還可以回卻橋鎮,我還想去漠北看看……” ??凝視著她無限向往的神色,七惜遲疑片刻,正打算開口,突然門環傳來叩叩之聲,聲音響得恰到好處,既不太高,卻也足夠讓人聽得清楚。兩人相視一看,睿親王劉珩每次過來,都是急驚風似的把門拍得山響,自不會這麼禮貌。錦繡抬起頭,心中隱隱有恐懼之感,隻覺得這敲門聲似極了鉤魂鈴。七惜拍了拍錦繡,起身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的人,正是今日震驚朝堂的沐風將軍,他不請自進,幾步踱進院子,含笑看著錦繡。院子裏的三分明月,盡數被含著笑的沐風踏在腳下。換下戎裝甲胄的沐風,一身白衣,腰懸彎刀,靜靜站著,卻帶來金戈鐵馬屍山血海的沉重壓迫,空氣緊繃如弓弦。七惜喉嚨一甜,身形微晃,竟被他的煞氣激發了傷勢。錦繡見到玉樹臨風的沐風,血液頓時湧上頭頂,心髒脹痛得幾乎要炸開,臉色卻隻略白了白,眼神陡然鋒利冷酷。她伸手扶住了七惜,笑了笑,道:“阿七,你先回屋裏躺著,他是我一位多年不見的好朋友,我和他有話說。” 說完拉著七惜一路回屋,正待轉身出門,七惜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多年不見的好朋友?他叫什麼名字?”錦繡毫不遲疑:“穆青賜。”七惜輕哼一聲,揚聲問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沐風聽到了他們一番對答,卻笑道:“沐風。”七惜凝視錦繡,道:“他是你大哥慕容易之,對不對?”錦繡見他眼睛裏瞬間點燃的凜冽戰意,想起張繼楠的囑咐,冷冷道:“我和我大哥之間的事情,與你無關。七惜,今日你若是敢出手,咱們以後也不用再見了。”七惜一震,盤膝坐下,氣府為源,丹田為海,強提一口真氣散入經脈,也不看錦繡,閉目道:“你去罷。” 錦繡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勁自在前麵走著,領著沐風一路走到後院。 ?後院粉白的牆,青灰的瓦,種著竹子花樹,牆角處放著一個雞籠,裏麵鋪著幹草,卻沒有養雞,隻有連叔從青州帶回來的鐵疙瘩在那裏孤零零地躺著。沐風立在竹林前,袍袖舒展,道:“阿錦,九年前你還是個孩子,現在也這麼大了,時光當真如流水一般……”一麵說著,一麵伸出手去,用手比著高度,笑道:“我看著你從這麼高,長到這麼高……再到這麼高……嗯,你第一次騎馬還是我把你抱上馬背的,還記不記得?”錦繡並沒有被這溫情的敘舊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