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的人
名家
作者:第廣龍
謝大師
外麵名氣大的人,通常的,他周圍的人,熟悉他的人,會給出不一樣的評價。這樣就起了爭議,而爭議是能夠進一步助長名氣的。野外隊裏的人,是下苦的人,這裏要出個人物,是很難的。不過,事情沒有絕對,哪怕不大的樹林子,撲騰出一隻怪鳥來,也是正常的。
謝大師年紀輕輕,誰見了,也看不出特殊來。我們一起上班,走山路,彎彎曲曲,走兩個鍾頭,才能走到井場,謝大師喘著粗氣,跟我一樣。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到土坎上,抽上一根紙煙,臉麵才有些舒展,也跟我一樣。要是搬鐵疙瘩,就別怪我笑話他了,我搬十次,還在搬,他搬五次,在地上癱成了爛泥。
野外隊的都是單身,一年一次探親假,一次十五天。單身分兩種:成家的,沒成家的。成家的,家不在跟前,總歸有盼頭,沒成家的,女人的味道,不知道。謝大師僅僅比我大兩歲,卻有了老婆,有時候,蜷在被窩裏,身子冰涼,睡不著,我想象不出女人的具體樣子,就嫉妒,嫉妒謝大師。這還不算,這一年,謝大師探親回來有了大變化,不是胖了瘦了方麵的,也不是他第一次帶到野外隊來的五歲的兒子,讓我吃驚的是:他會給人看病了。
開先,是這麼個過程,謝大師到我的活動房來,說配合一下,我問幹啥,他說一會兒就知道了,對你有好處。於是,我按照謝大師說的,把手掌向上展開,站著不動,手掌也不動,然後,他退後大約一米五的樣子,也把手掌向上展開。和我不同的是,我隻是擺出這麼個樣子,謝大師呢,嘴裏發出哼哼聲,臉上的表情,也和便秘相似,手掌也微微顫抖著。而且,還問我,手心發熱了沒有?發熱了沒有?我說沒熱。謝大師又加重了表情,哼哼聲也變大了,看著很累的樣子,又問我,這下是不是熱了?說實話!我生氣了,說確實沒熱,你要是個女的,讓我把手放你懷裏暖一暖,也許就熱了。說完,我不配合他了。謝大師過來,很奇怪的樣子,還拿起我的手試驗熱不熱。自然不會熱的,季節已是秋末,火爐子還沒架,不光我的手,應該是,所有人的手,都涼冰冰的,使勁搓,也許就搓熱了。但是,謝大師卻再次看看我的臉,發現了什麼一般,鄭重地說,你的手沒有熱,是你心思太雜,接收不到我的信息。
我這才鬧明白,謝大師在給我發功。什麼功呢?氣功。謝大師就給我說,他回去,遇見了高人,給傳授了功法,不但能調節自己的內外氣,還能幫助人,對慢性病、隱性病最見效。我聽著有些不明白,想問,又不知道咋問。不過也覺得挺神秘的。這時,隻見謝大師撓著腦門,自言自語說,也許,我的功力還欠缺,等我再練練,多一段日子,發功讓你能接收上。我連忙說,快別了,叫我安穩著,別發功發錯亂了,讓我吃了飯不消化,那我可跟你沒完!
謝大師的功力是否有長進,我不太清楚,不過,謝大師的一些舉止,卻變得怪異起來了。
按說,井隊的人,互相熟識,謝大師半斤還是八兩,都心中有個數。井隊生活單調,謝大師那一套,逗個樂子還可以,不會有人當真的。可是,我的看法錯誤了,鴨子也能叫出鵝的聲音。幾天後,楊隊長吆喝大夥吃完晚飯,到隊部開會,我意外發現,坐在台子上的人,不是隊長,是謝大師!和我一樣奇怪的人,也都流露出瞪眼睛的表情,有的眼睛瞪得大,有的眼睛瞪斜了,那是因為眼睛和眼睛長得不同。這時,隊長麵向大家,說話了,說,是這樣的,小謝,就是咱們這個小謝,近來呢,學了些本事,能讓人身體好,精神也好,有病的能治好,沒有病的,能防病,而且呢,不是用藥,是用氣功,今天晚上呢,小謝給大家帶功講課,大家可以試驗一下,看看有沒有效果,有了,占便宜,沒有哪,也不舍啥。然後,隊長就說開始,就坐在下麵,伸著頭,望著謝大師。謝大師顯得有些緊張,但很快就平定住了,而且,眼神也銳利起來,先是掃射一下,然後,盯住炊事員劉玉米看,看得劉玉米不自在,卻說,拿水杯子了嗎?劉玉米手裏是空的,說,我來前喝了一大缸子涼開水,不想喝水了。謝大師笑了一下,說,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講課,功力大,除了對你們身體起作用,還有剩餘功力在空氣裏,帶上水杯子,是為了讓你有一杯帶功的水,拿回去也是能治病的。劉玉米聽了,趕緊起身去拿杯子。還有七八個沒有拿杯子的,也跟著出去,要給自己獲取一杯帶功的水。
我就沒有去拿杯子。還真成了神了,玩這些把戲。我這麼想著,我估計,和我想法一樣的人不少,都是來看稀奇的,看這個謝大師能講些什麼。隻見謝大師用手把麵前的桌子輕輕撫了一下,看了看在場的人,說,你們可能在想,我要給你們胡說一通了,懷疑我沒有啥真本事。這是你們的事,我不能強迫你們相信我。不過,在講課之前,我說一下我師父的一個故事。是這樣的,一個人得了癌,是喉癌,已經到晚期了,活不了多少天了。聽說我師父功力強大,就聽了一次課,當時就被迷住了,聽得很認真,講課結束,這個人追著我師父,跪倒在地,說我這喉癌好不了不要緊,能在離開這個人世之前聽到這麼好的課,死了也是幸福的。師父看這個人真氣還沒有散,也是一個和功法有緣的人,就從地上抓了一把土,給這個人,讓他回去衝水服下。這個人照辦了,過了一些日子,到醫院檢查,癌細胞消失了!我師父為什麼要救這個人一命,道理就一條,因為他相信我師父!假如他有絲毫的懷疑,我師父就不會出手的,那麼,這個人就隻能等死了。
謝大師說話時,開頭,下麵的人,都交頭接耳,等謝大師這番話說畢,一下子安靜了。都看著謝大師,似乎害怕了似的。這時,謝大師突然提高聲調,說,你們相信不相信這個功法?下麵響應著,說相信。謝大師似乎不滿意,又大聲說,相信還是不相信?下麵提高了音量,說,相信!楊隊長本來嗓門大,這回就屬他聲音最突出。看到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講台上,謝大師說,人裏頭練成我這樣功法的人,沒有幾個,多數人練不成,這是上天定好了的,我的師傅發現了我,給我開發了我身上的功法,使我能運用我的功法。不過,練不成的人,隻要相信這個功法,我這樣的人,就能幫助你們,使你們免除痛苦。每個人身上,都有這個根,自己除不掉,發病了,醫院也沒有辦法,隻有我們氣功師才能治好。
下麵的人,又嗡嗡起來,似乎都在琢磨謝大師的話。謝大師又說了一句,我會讓你們知道我功法的神奇,就現在!大家一下子又都安靜了。謝大師說,我能把沒有說成有,也能把有說成沒有。現在是秋天,蘋果都結果子了,開過花了,我要說蘋果花,你們就能聞到蘋果花的香味,我要再說杏花,你們就能聞見杏花的香味。我剛才已經說了,你們聞見了沒有?
聞聽此言,大家都抽搐鼻子,有的還像狗一樣向周邊探測。還是楊隊長天賦高,率先說聞見了,說有蘋果花的香味,也有杏花的香味。接著,劉玉米也說聞見了,還說蘋果花的味道更大。也有對自己沒有信心的,沒有表情的反應,也有感到疑惑的,怎麼別人能聞出味道,自己就聞不到呢?我也是什麼也沒有聞到,從心裏,我就不相信能聞出什麼味道。這時,大班司機李黑子說,我隻是聞到了一股子腳臭味!我看過去,看見李黑子旁邊坐著老木,一隻腳沒有穿鞋,還蹺二郎腿,讓光腳在半空晃蕩。老木腳氣嚴重,野外隊的都知道。
李黑子說的話,讓謝大師聽見了,就提高聲音問,說啥呢?李黑子竟然有些慌張,說,沒說啥,沒說啥。一邊低頭取腳下的水杯,卻在直起身子時,碰上了前麵的椅子的後背,把頭碰得生疼,不由哎喲了一聲。謝大師的聲音又提高了,我帶功講課,不聽可以出去,但在這裏,氣場很大,安心聽,都有好處,如果態度不端正,氣場就有反作用力,連我也控製不住,誰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一定是自己造成的,看在一個野外隊的分上,我提醒一下,不希望傷害了誰,這個請大家要注意!
氣氛又一下子緊張起來,有幾個表情隨意的,也正了正顏色。謝大師的兒子也在下麵坐著,配合得最認真,還會不時扭過頭看看,如果誰顯得應付,會用眼神用力鉤一下。謝大師顯然是滿意這樣的效果的,他說,看在一個野外隊的分上,我也是給大家盡義務,你們領不領情,我不在乎。我耗費功力,來調節大家的內宇宙,就這一次,會讓你們受益一輩子!我今天把話放到這裏,你們自己驗證,以後人精神了,壽命長了,那也是你們自己的造化。接著,謝大師說,下來,我說什麼,你們就按照我說的做,讓我們一起完成這次難得的修煉。然後,謝大師說,直腰,下麵的人直腰;然後,謝大師說,雙手放在膝蓋上,手心往上,下麵的人手心向上;然後,謝大師說閉眼,下麵的人閉眼。接著,謝大師開始帶功講課。說些什麼呢,我聽了一陣,天上地下,五湖四海,上下五千年,內容真豐富。說到了玉皇大帝、上帝,說到了釋迦牟尼、馬克思、愛因斯坦,說到了雷鋒、王進喜。我聽不下去了,乘著眾人閉眼不知道,悄悄走了出去。謝大師看見了,沒有攔我,隻是失望地搖了搖頭。
謝大師講了這麼一回,是不是有效果了?我是不相信的。可是,當時出來,一個就說,他的鼻炎好了。怎麼好了,鼻子通暢了。還有一個說,他的腰肌勞損也不那麼嚴重了。這讓其他人很羨慕。楊隊長的老婆,沒有參加,也嚷嚷說要治一治自己的婦科病,楊隊長有些為難,不同意吧,謝大師現成的師傅在跟前,同意吧,不知怎麼治療,要是脫了衣服治,那可不行。謝大師人好,說我專門給嫂子開個小灶,方法還一樣,隻要離我一米五遠,接受我的功力就行了。楊隊長也一起參加,等於多一份療效。這是特殊待遇,其他人不摻和。楊隊長的老婆和楊隊長被帶到河灘去了,也不知怎麼練功的,回來,天都麻麻黑了。野外隊的人說話隨便,我就開玩笑對楊隊長的老婆說,謝大師一定把嫂子變成大姑娘了。楊隊長老婆說,胡說啥呢,女人的事情,你不懂。接著又說,我這病,治療效果沒有那麼明顯,謝大師說效果要慢慢出來。接著又說,不過,謝大師說,他發功能取瘊子,也給我取了。我問取下來了嗎?楊隊長老婆在脖子後麵摸了摸,又摸了摸,猶豫了一下,說,這個明顯,瘊子小了一半。嘿,瘊子還在呀。
謝大師的神奇,要在野外隊延續了。這出乎我的預料。一段時間裏,許多人跟著一起做動作,靜坐。做動作,我看跟打太極拳差不多,靜坐時,我又想起在道觀看到的場景。不過,也不是都跟著謝大師練功,我就該幹啥,還幹啥。上班那麼辛苦,有空閑,不如睡懶覺。野外隊附近的一個村民聽說了謝大師的故事,來過一次,看了看,說還不如他們村裏“跳大神”的,這讓謝大師有些生氣,但也沒有計較。
不過,一個偶然的事件,野外隊的人,對謝大師的看法,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是這樣的,野外隊有一台電視機,黑白的,收不下幾個台,有時,播放武打片,謝大師的孩子,就守在電視機旁,一邊看,一邊做著動作,我看見了,說學功夫呢?孩子說我爸說了,電視上的高人做動作時,跟著做,也能吸收功力呢。這可能嗎?可這孩子,十分投入,顯然認為可能。反正不是我的娃,管他呢。一天下午,謝大師的孩子在野外隊後麵的山坡上玩耍,也做著電視上武功高手的動作,結果,從高處往下跳時,腳踝扭傷,一會兒就腫脹起來。孩子不停地哭,謝大師忙把孩子抱進活動房,安頓到床上坐好,就開始發功,頭上的汗珠都冒出來了。野外隊的人見此情景,許多人都覺得,有謝大師的治療,孩子的腳傷,一定會好的。可是,那一晚,孩子不停地哭,哭了一夜,吵得野外隊的人睡不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