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努斯的中國印跡
長報道
作者:梁君豔
2014年12月17日下午5時,江蘇新沂市窯灣鎮陸口村,200名婦女聚集在村口,打著腰鼓,舞著折扇,一遍遍高聲呼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在聲聲交織的熱鬧中,尤努斯快步從大巴車上走下,迅速摘掉灰色帽子,低頭彎腰,接過陸口村婦女送上的綠色花環。在人群環繞中,他露出習慣性的慈祥笑容,微微前傾身子,與送花環者握手交談。
這是74歲的尤努斯第一次踏足真正意義的中國農村。
這位孟加拉經濟學家對中國並不陌生。20多年來,他先後到訪北京、上海、廣州、海口等地參加論壇,但從未真正有機會走進處於社會底層的鄉村。然而,作為一名致力於鄉村金融的“窮人的銀行家”,考察中國農村現狀及貧困起因,給予針對性的意見,才是尤努斯心之所念。在去往陸口村的高鐵上,他一直在問隨行翻譯、“格萊瑉中國計劃”常務經理肖歡琦有關中國的事情,包括留守兒童、年輕人就業等。
寒冬中的陸口村婦女,用她們所能設計出來的最高規格的農村禮儀喜迎尤努斯,興奮地呼喊著這個過去兩年來縈繞於耳的名字。無疑,這是陸口村有史以來最重要的外事活動。
對尤努斯來說,親訪這個內陸鄉村頗有象征意義。
30多年前,出於對貧窮的憤怒與對傳統銀行“貸富不貸貧”的不滿,尤努斯創立了為窮人服務的格萊瑉銀行(格萊瑉在孟加拉語中意指“村莊”),即通過小額借貸的方式扶助窮人尤其是貧窮婦女,鼓勵她們社會交往和創業致富。因其“從社會底層推動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努力”,2006年,尤努斯和格萊瑉銀行共同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獲獎後的尤努斯,旋即應中國政府之邀訪問中國。2006年10月,他不僅獲得中國高層領導人的接見,還與吳曉靈、易綱等財經高官深入探討。通過小額貸款激活農村金融需求,推動農村扶貧和經濟發展,在當時成為政策共識。
借助這股小額信貸春風,中國人民銀行和銀監會共同推出文件,對長期壟斷的金融體係進行有限鬆綁,以小額貸款名義成立的金融機構遍地開花。央行的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14年6月末,中國共有小額貸款公司8394家,貸款餘額8811億元。
某種意義上,這些都是尤努斯獲獎引發的蝴蝶效應。
然而,這些小額貸款公司大多集中在城鎮,服務對象往往是中小企業。其運作通常是基於擔保、抵押等傳統銀行業務模式,而非尤努斯所設計的“格萊瑉模式”。
尤努斯深知,在中國廣袤的農村地區,金融需求依然沒有被滿足。也因此,對陸口村—純正格萊瑉模式在中國的唯一試點,他期望甚殷。這一項目成功與否,意味著格萊瑉所代表的消除貧困模式在中國的未來。
“中國的極端貧困人口比例已從1990年的60%下降到2010年的12%。但根據聯合國的貧困標準,中國貧困人口的絕對數量依舊很大。消除貧困對中國有著巨大的現實意義,也將給世界樹立一個很好的樣板。”有著濃厚中國情結的尤努斯告訴《博客天下》。
“貧窮的位置,隻應在博物館裏”
瘦骨嶙峋的人們湧遍孟加拉首都達卡全城,老人看起來像孩子,兒童又看起來像老人。他們沒有念叨任何口號,隻是靜靜地躺在地上等死。
1974年,尤努斯回到獨立僅3年的祖國孟加拉,這幅赤貧世界裏的饑荒景象,就以如此震撼的方式鋪陳在他麵前。彼時,尤努斯懷著建設戰後祖國的美好願望,辭掉了美國的大學教職,出任吉大港大學經濟係主任。
身為孟加拉富商之子,尤努斯卻對經商致富了無興趣。他的誌業是教書育人。這位學霸從小就喜歡以教師姿態教導自己的弟弟妹妹,隻許他們拿最高分。
但近在咫尺的饑荒慘狀,令尤努斯懼怕授課了。以前,他在課堂上教授高雅的經濟學理論,快意十足,而在1974年,他開始自我懷疑。“當人們在人行道上、在我的課堂對麵的門廊裏正在餓死的時候,我的所有這些複雜的理論又有什麼用呢?”他在自傳《窮人的銀行家》裏如是反思。
尤努斯開始從課本中逃離,立誌去發現有關窮人生存的實實在在的經濟學,“我想教給我的學生如何去理解一個窮人的生活。”
這位生活優渥的精英分子並未想到,此後自己會長久駐留在窮人世界,兢兢業業地做著扶貧鬥士。當象牙塔裏的學究們還在死守理論教課時,教授尤努斯重新做起了“學生”,以吉大港大學附近喬布拉村的窮人為“老師”,深入調研貧窮的起因與出路,但收效甚微。
1976年,一天隻掙2美分的21歲農婦蘇菲亞·貝格姆,幫助他明白了問題的本質。
有著3個孩子的蘇菲亞以編織竹凳為生。無錢購買22美分原材料的她,屬於銀行判定的“金融不可接觸者”,隻能以僅高於成本2美分的價格,將竹凳賣給借高利貸給她的人,由此形成惡性循環。令尤努斯震驚的是,類似蘇菲亞的婦女,在孟加拉農村比比皆是。一周之內,他便拿到了一個42人清單,借款總額為856塔卡—不足27美元。
格萊瑉銀行的借貸客戶主要為貧窮婦女,尤努斯認定婦女是整個家庭最稱職的經理,鼓勵她們社會交往和創業致富
“我的天啊,這些家庭如此受苦受難,隻是因為沒有27美元!”尤努斯在《窮人的銀行家》一書中寫道。他既愧疚又坐立難安。這一年,經曆了與孟加拉國財政部和國家銀行的艱難交涉後,尤努斯開創了一套麵向窮人貸款的銀行體係,1983年正式冠名為“格萊瑉”。
尤努斯秉持的信條是,為窮人服務,就是為國家服務。盡管一直麵臨爭議,但他從不與反對者正麵交鋒,隻是堅定前行。尤努斯理念的中國踐行者高戰,回憶起格萊瑉銀行在孟加拉的早期推廣時,仍不免感歎尤努斯之不易。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孟加拉婦女仍處於“遮蔽”習俗的時代,女子不得隨意與陌生男子說話和活動。早期,尤努斯向鄉村婦女推介信貸時,不得不請女學生做助手陪同前往村莊遊說,而他本人必須站在幾個家庭的公共過道裏與婦女們說話,甚至要通過聊孩子的方式慢慢打開婦女們緊閉的內心。
尤努斯團隊遊說貸款的行為,也很快遭到男人們和宗教人士的反對與阻攔。宗教頭腦威脅說,婦女若從格萊瑉接受貸款,就是擅入禁止女人進入的邪惡領域。在他們眼裏,現金的控製權隻由男人掌控。他們警告婦女:加入格萊瑉將受懲罰,死後不得以伊斯蘭葬禮安葬。不少接觸借貸信息的婦女甚至因此被家人毆打。
但作為一名反傳統的鬥士,尤努斯認定,婦女具有巨大的自我犧牲精神。她們是整個家庭最稱職的經理,能把家庭理財的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那些最絕望的、沒有食物的、被丈夫遺棄的、隻能靠乞討來養活孩子的婦女,通常是最堅決的,不管誰威脅她們都要加入格萊瑉銀行。她們別無選擇。”尤努斯堅信這是一個等著被拯救的世界,通過改變婦女的觀念,激發她們的尊嚴,婦女完全可以改變世界。
“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一個人會被描述為窮人,沒有一個人的基本需求不能得到滿足。到那時,‘貧困’這個詞將不再具有實用的意義,它將隻被用來理解過去。貧窮的位置,隻應在博物館裏。”他反複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