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1.1
我沒有七歲以前的記憶。
從記事開始,我們全家就生活在雲南一個叫昌源耿馬的小縣城裏,我爸爸是賭徒,平日裏以拉黃包車為生,隔三差五找不見人,欠了別人很多錢,我每天都會看見各式各樣的人圍堵在我家門口逼我媽還錢。我媽是個瘦小漂亮的女人,就像紙人。她沒有工作。全家吃住都在一個不到十平米的小出租屋裏,家徒四壁,從屋子去趟公廁就需要二十分鍾,所以我很小就學會了吃完飯就往公廁跑,那樣就會剛好趕上肚子疼。
我記憶開啟的時候我媽就已經懷孕了,她的肚子大得像要炸開一樣,上麵青筋暴露,連一絲絲的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非常嚇人。我媽說,裏麵裝著我的兩個弟弟,過陣子他們就會跟我見麵了。
我是我們班上學習成績最差的孩子,上課經常睡覺,老師從不喜歡我,是的,沒有人會喜歡一個不懂得上進的窮鬼,也沒有人會知道我上課睡覺是因為晚上總是要跟媽媽出門找我爸。我爸經常不回家,或許是貧民窯裏太亂,我媽不放心留我一個人在家;或許是深夜的街頭巷尾陰深得嚇人,我媽害怕。所以她總是會拉上我一起去找我爸。
這天,我爸又一個三天沒回家,估計又是躲哪打牌去了。淩晨兩點多,我媽帶著我在一個吵雜的巷子裏找到了我爸,周圍一家又一家的木質賭館排成一列,我爸就坐在其中一間煙熏火燎的屋子裏,靠門邊,正不知疲倦的叼著煙把玩著手裏的紙牌,周圍吵得像菜市口,我媽大叫一聲:“薑家平!你個殺千刀的****的東西,嗚嗚……你想死自己死大山裏頭去!別拉著我們母女陪你!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啊!嗚……遇上你這麼個賭棍啊!家裏天天被人追債!窮得都沒米開鍋了啊!你個不是東西的!王八蛋!你回不回家!!!嗚嗚……”
我媽一邊哭一邊嚷。我爸抬頭瞥了一眼不理她:“你先回去!”。
我媽不依,站在巷口裏哭,我躲在我媽身後拉著她的衣角。過了很久,爸爸的牌友都忍不住紛紛散去時,我爸才起身回家,順帶砸碎了賭桌上的兩個茶杯。我老老實實的跟在他們後邊走著,我爸看上去很惱怒,而我媽始終無法停止哭罵,她吵著要離婚,求我爸發發慈悲放過她。我爸的脾氣在打開家門那一瞬間立刻爆發了,他隨手拿起一把菜刀就向我媽飛去,嚇得我竄進床底下蜷縮在角落裏,刀哐當落在了我媽身後,我媽嚇得腳一軟滑坐在地上哽咽,哭不出聲兒來。
1998.3.18
清早,太陽很溫和。媽媽坐在狹窄的走道裏曬太陽,我靜靜的趴在廊上看著樓下的小孩,她紮著漂亮的馬尾,在吃一種叫雪糕的食物,我見過那稀奇玩意兒,雜貨店裏就有很多,可我沒吃過。有一次我趁雜貨店老板不注意想去拿一支,可是裝雪糕的大箱子我怎麼也打不開它。樓下的女孩揚起頭,高高地舉起她手裏漂亮的雪糕對我做了個鬼臉,我朝她吐了一大口唾沫。
我媽叫我,我回過頭,看見我媽的臉色不對勁,露珠似的汗水從她額頭直往下冒:“薑生,快!快去喊你嬸子,快!媽要生了!”我飛地竄進了隔壁我嬸子家:“嬸,你快去看看我媽吧。”嬸子丟下黑黢黢的抹布飛奔出去:“咋了?咋了這是?”然後我看到我嬸慌忙叫來了幾個人和一輛看上去鏽跡斑斕的車子,嬸子拉上我,說:“走,薑生,你媽要給你生弟弟咯!”
車子在一個偏僻破舊的小診所門口停下,診所的牆上貼滿了廣告,人工流產、計劃生育、性病、艾什麼病(中間那個字我不認識)、不孕不育。我在學校習了不少字。他們匆忙把我媽抱進了診所裏,我跟著嬸子進去,空氣裏泛濫著的味道差點沒讓我暈過去。我嬸焦急的打電話四處找我爸,但沒有一個人看到過他。過了很久很久,診所裏的護士們都吃午飯去了,門口突然就熱鬧了起來,很多人在圍觀,眼見著一個滿身血跡的男人被抬了進來,我盯著他被人從門口抬到我身邊再被抬過。
“薑生!”我聽見我奶奶大吼的聲音:“你媽呢?你雜在這!”奶奶哭著吼著抓住我的胳膊,生疼,把我嚇了一大跳。我沒有出聲。
嬸子跑了過來:“雜了?大娘,你可算來了,薑家平他人呢?孝清要生了。”
奶奶紅著眼抽泣:“英紅啊,家平···家平他被人打了,剛抬進來,渾身是血啊!!!你說這可雜辦,這老天爺可真是存心要拿我薑家人的命啊!”
嬸子一聽急得團團轉,她安慰我奶奶,:“怎麼一下子出了這檔子糟心的事兒!這樣大娘,你別慌,你先去照顧薑生她爸,孝清那頭有我照應著。”
我跟著我奶到了另一個病房外,透過模糊的玻璃窗看到裏麵的醫生正拿著各種儀器管子往他身體裏插。我認不出他,那腫得像包子的臉被血覆蓋使我瞧不見他的樣子,我奶奶癱在一旁的凳子上像要往死裏哭,她身上的肥肉跟著哭聲一顫一顫的。一家診所,兩個病房,一間住著我爸,在急救;一間住著我媽,在生娃。
晚上八點,我奶坐在我身旁已經疲勞不堪,我斜眼看到她的上眼皮不停的想要靠近下眼皮,我僵直的坐著,這個姿勢不知道維持了多長時間。
我嬸匆忙的跑了來,大喘氣說:“生了!生了!是男娃!快去看看。”嬸兒的眼睛紅腫得厲害,她肯定哭過。我跟著她們小跑到我媽的病床邊,我媽正昏睡著,眼角還殘留著水珠,我呆呆的坐在窗戶懸邊上看著她,嬸子在給我媽擦臉。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正昏昏欲睡時被我媽撕心裂肺的哭喊一下驚醒,我看到我媽在使勁砸床,她一定用了最大的力氣,那本就不結實的床凹了很大一塊下去,她哭,眼淚像流水似得湧,我嬸子抱著我媽一起哭,我媽含糊不清的罵著給她接生的女大夫:“你們這些狗娘養的!還我兒子啊!你們把兒子還給我!我兩個孩子怎麼就活活被你們給掐死了一個!嗚……我要告你們!狗娘養的!你們要招報應啊!!”不管我媽怎麼哭鬧,診所都沒人理她,小診所因為我家變得格外熱鬧。
1998.3.19
我爸是在臨近中午的時候醒的,我嬸攙扶著我媽走到我爸床邊,一天一夜她們的眼淚都沒有停過,我那時候想,人身上到底存有幾公升的眼淚?怎麼流起來像沒有盡頭呢?我爸頭上身上纏滿了繃帶,沒有繃帶的地方全是早已經幹了的血跡。
我爸沙啞著半張口說,他接了個活,結果到了地方人不給車錢,於是他死活不放人走,非讓那小子付那三塊錢車錢,結果就被人叫來的幾個混混給揍了。
晚上我爸媽就被接回了家,住院費對於窮人來說就是天價,被打和死嬰的事也不了了之。官司是富人才玩得起的遊戲。我爸傷勢太重趟在床上不能動彈,我媽也躺著,抱著我剛出生十幾個小時的弟弟擠在小床上,我躺在地上望著窗外的天,想快點長大。
後來我長大了問我媽才知道,原來那時候家裏窮,沒錢做B超,醫生無法知道我兩個弟弟的胎象位置,接生時全憑手伸進去摸索,結果失手掐死了我第二個弟弟。我媽說,她看到了那個死嬰,脖子上深深的五個手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