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法華驚魂(3 / 3)

晚間,絲竹之聲隨著風聲遙遙傳來,更襯著玉芙宮淒涼孤苦,姚芸兒素日性子溫軟,從不為難宮人,日子一久,雖然姚芸兒時有恩寵,但服侍的人多多少少也有些不將她看在眼裏。宮裏的人向來最是擅長拜高踩低,自袁傑與溫小姐的婚事通告天下,諸人得知皇長子得了這樣一位丈人,兩宮間的地位,更不可同日而語。

姚芸兒抱著女兒,聽著遠處的喧鬧,低眸,就是母女倆落在地上的影子,她不知怎的,心頭默然浮起八個字來——相依為命,形單影隻。

袁崇武緊緊地抱著懷中的女子,姚芸兒安安靜靜地倚在他的懷裏,柔順得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袁崇武終是鬆開了她的身子,見她那一張瓜子小臉消瘦了不少,臉色也泛著微微的青,氣色十分不好,他心下一疼,大手捧起她的臉頰,見她那一雙眼睛澄如秋水,看著自己時,沒有一分靈動之氣,她整個人輕如蟬翼,仿佛他一用力,就會將她碰碎了。

他又急又痛,雙眸似乎能噴出火來,他捏住她的肩頭,再也忍耐不住地粗聲道:“姚芸兒,你給我一個痛快,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姚芸兒移開目光,心口處如同被人捏住一般,疼得人透不過氣來。

“你告訴我,行不行?”袁崇武的雙手加重了力道,姚芸兒疼得小臉一白,卻隻是將臉蛋垂下,逆來順受,強撐了下去。

袁崇武心疼到了極點,每次來見她,都是相思無法排解,他那樣想她,沒日沒夜地處理完政事,第一件事便是來玉芙宮中見她和孩子,可結果,卻總是讓人撕心裂肺。

他終是鬆開了她的身子,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玉芙宮,走到宮門口時,男人身子頓了頓,停下了步子,回頭望了一眼。

他希望自己看見的,是她守在原地,一如從前般滿是不舍與依戀地看著自己,若是如此,他定會回到她身邊,不管不顧地將她狠狠抱在懷裏,可他看見的卻隻是她隨著宮人一塊跪在地上,她的臉龐依舊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的不舍與留戀,與周圍的宮人毫無二致,恭送聖駕。

袁崇武的黑眸看了她好一會兒,再堅韌的心,也會千瘡百孔,他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子,大步離開了玉芙宮。

玉芙宮外,聖駕已恭候於此,見他走出,一位相貌娟秀的婦人立時俯下身子,向著男人行下禮去。

袁崇武頷首,對著她道:“起來說話。”

永娘站起身子,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道:“日後,你便留在玉芙宮當差,芸兒身子不好,一切,便都仰仗姑姑照料。”

永娘一怔,口中隻道不敢:“皇上此話折煞奴婢,能夠服侍姚妃娘娘,是奴婢的福分。”

袁崇武淡淡點頭,不再說話,一聲不響地向著前頭走去,一大群的宮人內侍緊隨其後,漸行漸遠。

袁崇武自知諸事纏身,陪在姚芸兒母女身邊的時日實在太少,他心知姚芸兒的性子,此番將永娘請進宮中,亦是不得已而為之。永娘久居深宮,對宮中險惡之事了如指掌,自是能護得姚芸兒母女周全,此外,他也盼著有永娘在,姚芸兒不至於太過孤苦,身旁有個能說話的人,總歸有些益處。

這樣,待他離宮打仗,抑或是在元儀殿處理政事時,不必太過牽掛擔憂。

晚間,夜已深了,因著再過不久便是中元節,袁崇武已命禮部著手準備祭祀大典,大梁開國尚短,袁崇武又是開國皇帝,此番祭祀,自是不為祖先,而是為當日征戰天下,橫死的諸位同胞,其中,便有渝州之戰時,嶺南軍的四萬冤魂。

此大典甚是隆重,有關祭祀典禮上的諸多瑣事,禮部俱一一詳細地稟明了袁崇武,男人待此事亦是十分重視,稍有瑕疵,便駁回重置,讓禮部忙得人仰馬翻,苦不堪言。

“皇上,何子沾將軍求見。”聽得內侍的通傳,男人抬了抬眼皮,道了句:“讓他進來。”

一身戎裝的何子沾單膝跪地,先行了君臣之禮,袁崇武的眼眸落在奏折之上,淡淡道:“免禮。”

何子沾站起身子,一一將軍營中的諸事回稟了男人,袁崇武筆下不停,一麵批閱著小山般的奏章,一麵將何子沾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了下去。

待何子沾請安告退,袁崇武眸心一皺,似是想起一事,喝道:“等等。”

“皇上有何吩咐?”何子沾立時轉過身子,垂首道。

“你命人去一趟荊州城,尋到王家村,找一個名為王大春的人,記住,他有兩個女兒,你讓人把那兩個孩子接到京城,送進玉芙宮。”

何子沾聽了這話,心頭便有些不解,可又不敢多問,當下隻是領命而去。

中元節。祭祀大典如期進行。這一祭祀典禮,乃是大梁自袁崇武登基後,規模最為宏大的典禮之一。

文武百官俱身穿朝服,一一立在崇德門前,待那抹明黃色的身影走至高台,諸臣皆一一跪了下去,口中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忠烈堂中滿是嶺南軍數年來陣亡的將士靈位,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怎麼也望不到盡頭。

袁崇武神情肅穆,親自拈香,深深拜了下去。

大典一直持續到午時,烈日當頭,高台下的文武百官俱是苦不堪言,卻無不是畢恭畢敬地跪在那裏,一臉哀切。

午後,中元節的祭祀已過了大半,就連禮部事先備下的祭品也一一燒了,諸大臣熬了一天,一些武官尚且能支撐,那些身嬌體弱的言官,卻一個個都臉色煞白,更有甚者在白日裏中了暑氣,不得不讓內侍從祭祀大典上給抬了下去。

法華殿中,一應貢品已擺在案頭,此番祭祀尤為慎重,禮部特意請來了百位高僧,為逝去的嶺南軍超度祈福,甫一踏進法華殿的大門,就聽裏麵誦經之聲縈繞不絕,雲板聲連叩不斷,仿佛雲雷一般沉悶,響在人的耳際,讓人心頭既是沉重,又是敬畏。

文武百官亦立在法華殿門口,放眼望去,猶如黑色的潮水,黑壓壓地向著人碾壓過來。

姚芸兒頭暈眼花,隻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她一身素色妃製朝服,一旁的安氏亦與她同樣打扮,隻不過臉麵低垂,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容色。

清晨的祭祀大典,遵循禮製,她與安氏都不得前去,如今的悼念超度,便無那些規矩講究,宮中女眷不多,隻有她們兩人。按著慣例,王朝中似這般重大典禮,向來都是由帝後二人一道主持,然袁崇武登基至今也未曾立後,禮部隻得退而求其次,將安氏與姚芸兒一道請來,一左一右,站於袁崇武身後。

法華殿乃是前朝祭祀祈福之地,迄今已有數百年之久,又因前朝末年連年戰亂,天災不斷,戶部的銀兩全用來鎮壓起義軍與賑災,未曾撥款整修,大殿中不可避免地顯出幾分頹廢與破敗,就連法華殿頂端的房梁上,亦被蟲蟻吞噬,那些精美的描畫,此時隻能瞧見隱約的輪廓,道盡了百年滄桑。

袁崇武自立國以來,連年免除賦稅,宮中一切延續前朝規製,不曾添過一磚一瓦,更不曾整修過亭台樓閣,就連這法華殿,平日裏並無用處,早已被人遺忘在宮中一角,此番因著祭祀大典,禮部臨時抱佛腳,將整座殿堂命人打掃了一番,表麵雖煥然一新,內裏卻已破損不堪。

禮部侍郎趙光晉與眾大臣一道跪著,自袁崇武走進法華殿後,那心頭便捏了把冷汗,隻暗自盼著這祈福大典早點結束,這法華殿年久失修,若出了個好歹,傷著了皇上,別說他這腦袋上的烏紗帽,怕就連那項上人頭,也是不保。

趙光晉越想越怕,額上已起了一層汗珠,他悄悄抬眸向著前頭望去,就見袁崇武一身朝服,親自從高僧手中接過拈香,魁梧的身形筆挺如劍,筆直地站在陣亡將士的靈前,數位高僧分站兩旁,口中念念有詞,那誦經聲越來越密,齊齊向著男人逼去,袁崇武卻兀自巋然不動。

直到為首的一位高僧,倏然睜開眼眸,對著袁崇武道了句:“皇上,請。”

周圍的經聲方才安靜了下去。

袁崇武一步步上前,將手中的拈香,親自為陣亡的將士插在案頭,並俯身拜了下去。

就在這時,那細密聒噪的誦經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又急又密,猶如狂風卷雨般洶湧而來,數百人齊聲誦經,震得人耳膜都疼,姚芸兒臉色蒼白,站在那裏暗自強撐,隻覺得那些聲音無孔不入地往自己的耳朵裏鑽,讓人心煩意亂,她最近時常作嘔,此時更是胸悶難平,整個人搖搖欲墜。

驀然,姚芸兒身子不穩,差點兒摔倒,她美眸中浮起一絲驚愕,還道是自身的緣故,可就聽一道焦急的男聲響起:“皇上小心!”

緊接著,便是:“快來人,護駕!”“不好,大殿要倒!”的聲音此起彼伏,姚芸兒這才察覺到整個地麵都仿佛在抖動一般,更有轟隆隆的聲音盤旋在頭頂,就見那有著精美描畫的天花板,筆直地落了下來,向著眾人黑壓壓地砸去。

一時間法華殿亂到了極點,距離門口稍近的大臣已慌不擇路地跑了出去,就連那些高僧亦沒了先前的持穩,一個個從蒲團上爭相站起身子,蜂擁而出,爭著逃命。

一時間法華殿裏再無尊卑,每個人都隻顧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安氏起先怔住了,直到一旁的言官對著她喝了句:“娘娘快走!”

安氏這才回過神來,當下再也顧不得別的,隨著諸人一道向外奔去。

姚芸兒眼瞳裏隻有那抹明黃色的身影,她看著那橫梁向著袁崇武壓去,口中喚了一聲:“相公。”腳步卻已不由自主地向著他撲了過去,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他。

袁崇武單手一扣,反轉了身子,將她護在身下,寬厚的後背則露了出來,不過眨眼的工夫,便已抱著她迅速向案桌旁避了開去。

大殿中亂成一團,那橫梁已倒了下來,砸中了數位高僧與大臣,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殿堂依舊在顫抖著,一些碎片瓦塊不住地往下掉,將殿堂裏的人砸得頭破血流,恍如阿鼻地獄。

袁崇武抱著姚芸兒隱在牆角,彎下腰,緊緊地箍著她,大手死死遮住她的頭臉,粉塵四溢,泥土劈頭蓋臉地紛揚而下,皆被男人的後背擋住,姚芸兒倚在他的懷裏,身子卻越來越軟,耳旁的慘呼聲一聲比一聲淒厲,她卻什麼都聽不見,隻想合上眼睛。

“芸兒!”昏迷前,耳邊響起的是男人驚痛至極的聲音,她勉強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他駭然到近乎慘白的麵容。

法華殿於祭祀時突然生事,砸死砸傷者數不勝數,幸得當日文武百官大多跪在殿外,殿內多是高僧,對朝堂不曾有太大衝擊,唯有當日袁崇武卻親自蒞臨,待禦林軍趕至,就見皇上已抱著姚妃從法華殿的殘垣斷壁中衝了出來。

諸人瞧得清楚,袁崇武臉上略有血跡,身上的朝服亦沾滿了碎片粉塵,待他將姚芸兒抱出來後,拚命地在她身上尋著傷口。他的呼吸急促,整個人猶如瘋了一般,眸子更是焦灼欲裂,守在法華殿外的諸人竟不敢上前,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捧著姚妃的臉龐,狠命地擦拭著她臉上的鮮血,他那樣用力,姚妃的眼睛卻緊緊閉著,讓人不知道是死是活。

最後,還是高公公大著膽子上前,對著袁崇武道了句:“皇上,姚妃娘娘隻是暈過去了,她身上壓根兒沒傷,那血,是您身上的。”

袁崇武回過神來,眼瞳中混亂惶然的光芒漸漸變得清晰,唯有那呼吸仍是急促的,心跳得更是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似的,他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一把將姚芸兒抱在懷裏,向著玉芙宮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