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湛望著眼前慘死的同胞,雙拳抑製不住地攥成一團。他奉淩肅之命,率領一支精兵連夜啟程,為掩人耳目,繞道而行,為的便是盡快趕回京城。豈料途中竟遇人埋伏,身邊親兵盡數戰死,就連他自己也身受重傷,所幸諸人上路時皆身穿相同服飾,倒是沒人認出他的身份,不然,即便他不死,也非讓人多砍上幾刀不可。
薛湛雙眸暗沉,心頭略微思索,如今聖上龍體欠安,怕已回天無力,義父既急召他回京,定是朝中的形勢有變,薛湛心頭有數,義父力保梁王,必要之時,即使發動軍變,也在所不惜。
而太子背後的勢力,則是西南慕家,慕家不得奉召,永世不能入京,既如此,便隻能在路上動手腳。
薛湛想起當日的情形,埋伏在此處的不下數千餘人,且訓練有素,個個精於騎射,作戰亦是凶悍勇猛,這樣的人馬,除了西南慕家,不做他想。而為何慕家的人能對自己的行軍路線了如指掌,事先埋伏於此,薛湛眼眸微眯,心知軍中定是有了奸細。
他深吸了口氣,方才牽動了傷口,讓他麵色慘白,回過頭,便見洞口處站著一個女子,肌膚勝雪,眉目宛然,正俏生生地看著自己。
見那男子向著自己走來,姚芸兒有些惶然,將包袱攥在手裏,心頭卻惴惴不安。
薛湛望著眼前的女子,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裏閃爍著隱隱的懼意,剛要開口,卻聽聞一陣馬蹄聲向著這邊飛馳而來。當下薛湛的臉色即是一變,按住胸前的傷口,走回凹洞後,一語不發便將姚芸兒攬在懷裏,趴了下來。
姚芸兒驚恐更甚,不等她出聲,嘴巴已被男人的大手緊緊捂住,在她的耳旁低語道:“有人來了,別出聲。”
話音剛落,姚芸兒便聽見那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粗粗聽下去,怕不下數百人。她想起前幾日遇到的那些響馬,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就連身子也抑製不住地輕顫。
一旁的男子察覺,遂俯下身,對著她輕聲說了句:“有我在,別怕。”
他的聲音極低,卻甚是有力,姚芸兒一怔,剛抬起眼睛,便對上了男人的黑眸,他的眼睛黑如曜石,讓姚芸兒不敢再看。
“咦,穆將軍,這裏怎會有這些屍首?”
就聽洞外驀然傳來一道男聲,薛湛聽在耳裏,心頭卻是一沉,抬眸向外望去。
姚芸兒聞得“穆將軍”三個字,心口便怦怦直跳,隻不知道這位“穆將軍”會不會是“穆文斌”,若真是他,那袁崇武,是不是也在這裏……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看到這些屍首有何稀奇,咱們還是打起精神,趕快找到夫人才要緊。”穆文斌眉頭一皺,眸光隻淡淡地在地上的屍首上劃過。
“將軍說得極是,夫人走失了這些天,元帥隻差沒在燁陽周邊翻了個窟窿出來,倒真不知這夫人究竟去了哪兒。”
“可不是,幸好如今淩家軍已經班師回京,不然元帥這般瘋魔下去,還怎麼打仗。”
穆文斌聞言,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喝道:“元帥的家務事,又豈是你們說得的?”
那些士兵見將軍發火,皆是一個激靈,再也不敢多嘴。
穆文斌掉過馬頭,剛要趕路,眼角一掃,卻見那一地的屍首中,有一人甚是眼熟。
當下,男人心頭一凜,迅速地翻身下馬,向著屍首走去。
“將軍?”見自家將軍下馬,諸人無不驚詫,亦從馬背上紛紛而下,趕到穆文斌身邊。
待走近後,看清那些人的長相,不知是誰率先出聲,喝了句:“將軍,這些好像是淩家軍的人!”
穆文斌臉如寒霜,伸出手去探那些人身上的傷,隔了半晌,方才道:“不錯,這些是淩家軍的精兵。”
身後諸人聞言無不嘩然,穆文斌眼眸在那些屍首上細細掃過,道:“大家快些找找,看薛湛那廝,是不是也在這裏?”
一聽“薛湛”二字,眾人頓時來了精神,一一抽出身上的佩刀,向著地上的屍首翻去,兩軍交戰已久,彼此間血海深仇,趁著尋屍的工夫,亂砍亂翻者大有人在。
薛湛雙眸陰沉,不聲不響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就連那手指亦狠狠地攥成一團,輕輕發顫。
“將軍,沒瞧見薛湛那廝。”直到將地上的屍首翻得橫七豎八,諸人方才回稟。
穆文斌微微頷首,道:“想必那廝定是僥幸逃過了一劫,咱們莫要耽誤了正事,還是打探夫人的下落要緊。”
豈料嶺南軍士兵卻不曾動彈,一一站在那裏,對著穆文斌道:“將軍,這些淩家軍的狗雜碎,死後能得個全屍也忒便宜了他們,不如先讓弟兄們料理完了,再找夫人不遲。”
兩軍多年大戰,嶺南軍妻兒老小死於淩家軍之手的成千上萬,對淩家軍的人無不恨到了極點,恨不得吃其血肉,是以穆文斌聞言後,麵色亦是淡然的,點了點頭,道了句:“那就盡快。”
語畢便翻身上了馬。
得到主將的首肯,士兵們望著那一地的屍首,幾乎連眼睛都變成了紅色,一一舉起砍刀,對著那些淩家軍的精兵揮了過去,務必要令其身首異處。
姚芸兒壓根兒不知發生了什麼,不等她瞧見那血腥的一幕,身旁的男子遂一把遮住了她的眼睛,將她的腦袋按了下去。
姚芸兒不敢動彈,更不敢大聲喊叫,隻輕輕伸出手,想將男子的手從自己眼睛上撥開。
“別看。”男人的聲音響起,沙啞而暗沉,帶著蝕骨的隱忍,那兩個字,便好似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般。
薛湛眼睜睜地看著嶺南軍的人將手中的大刀砍向同胞的屍首,看著他們將自己的兄弟分成數塊,看著他們將淩家軍的人頭顱割下,踢來踢去……
他怒到了極點,亦是恨到了極點,整個身子都緊繃著,眼瞳中幾欲沁血。
兩軍之仇,不共戴天!
穆文斌騎在馬上,看著自己一眾屬下對著敵軍的屍首做出這般殘忍之事,他卻並無阻止之意,淩家軍所犯惡行罄竹難書,就連他自己的父母與妹子,亦是在七年前那一場大戰中被淩家軍的人擄去,待他找到他們時,亦是死無全屍!
不知過去了多久,穆文斌開口道:“夠了!”
聞得主將出聲,嶺南軍的人遂停了下來,臨去前,不知是誰放了一把大火,將那些殘肢斷骸一起燒了,火光衝天。
聽得馬蹄聲遠去,薛湛從洞口站起身子,他的臉色雪白,豆大的汗珠不斷地從他的臉頰上往下滾落,姚芸兒睜開眸子,就見他胸前一片血紅,顯是方才傷口崩裂,可瞧著他的臉色,卻駭得連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她看著他一步步地向著那大火處走去,他的背影頎長而挺拔,宛如鬆柏,卻透出濃濃的一股煞氣,讓人害怕,不敢接近。
待那火勢漸小,就見那男子手捧黃土,拜了三拜。而後便轉過了身子,不知怎的將手放進嘴中,一記響亮的哨音響起,未過多久,便見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不知從何處飛奔而來。那馬極是神駿,姚芸兒原本隻看見一個黑點,不過眨眼間,那馬便奔到了眼前。
薛湛伸出手,在駿馬的身上輕輕一拍,繼而一個用力,便飛身上了馬背。雖是大傷在身,身形卻依舊俊朗利落。
策馬走至姚芸兒身邊時,瞧著她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薛湛大手一個用力,便將姚芸兒抱了上來。
姚芸兒大驚失色,回眸道:“快放我下去!我不要騎馬!”
見男子不為所動,姚芸兒焦急起來,又道:“快放了我,我還要趕路!”
見她十分害怕的樣子,薛湛讓那寶馬放慢了腳力,望著眼前的小人,道了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是不能放了你。”
姚芸兒聽了這話,便蒙了,語無倫次起來:“我救你,隻是見你受了傷,我從沒想過要你報答,你快放了我吧,我真的要趕路……”
許是見她快要急哭了,薛湛終是言道:“你要去哪兒?”
姚芸兒見他這般相問,便老老實實地回答:“我要去清河村。”
“清河村?”薛湛聽得這三個字,劍眉微微一皺,見姚芸兒一張小臉清純溫婉,恍如月下梨花,雙眸中帶著幾分期冀與忐忑地看著自己,遂道,“你家住在那裏?”
姚芸兒點了點頭,囁嚅了好一會兒,方才小聲地開口道:“你知道清河村該怎麼走嗎?”
薛湛自是不知道清河村在哪兒,見她低眉垂眸地坐在那裏,瓷白的小臉細膩柔潤,烏黑的睫毛輕輕抖動著,既是驚慌,又是赧然。
他終是收回眸光,道了句:“我送你去。”
姚芸兒聽了這話,趕忙道:“不,你告訴我該怎麼走,我自己回去。”
“怎麼?”
“我是有夫君的,若讓人瞧見我同你在一起,可就說不清了。”姚芸兒與他共乘一騎,自是離得十分近,甚至連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那臉頰便不由自主地發燙,又道:“你快讓馬停下,放我下去!”
薛湛見姚芸兒身姿纖瘦,臉龐純稚,怎麼也不像嫁過人的,對她的話也不以為意,隻淡淡道:“別亂動,當心摔著。”
話音剛落,正巧身下的駿馬跨過一截木樁,那瞬間的顛簸令姚芸兒身子不穩,嚇得她“啊”的一聲,小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薛湛的胳膊。
薛湛見狀,一記淺笑,雙腿一夾馬腹,駿馬猶如離弦的弓箭般,轉瞬離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