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母親,燁陽馬上便要開戰,淩肅十萬大軍隨時都會殺過來,目前也隻有秦州,才是最太平的地方,父親將咱們送去,還是看重咱們的。”
安氏的心卻是一沉,當著兒子的麵,她卻什麼也沒有多說,隻微微一笑,道:“你們都是他嫡親的骨肉,他又怎麼會不疼你們?”
袁傑聽著,遂咧嘴一笑,帶著袁宇去了外頭玩耍,剩下安氏一人,卻是眉心緊蹙。
深夜,四下裏萬籟無聲。
“元帥,安夫人求見。”有士兵走進主帳,對著孤身一人,坐在主位上的男子言道。
袁崇武眉心微皺,將手中的公文合上,道了句:“讓她進來。”
安氏走進了帳子,就見她一襲素色衣衫,荊釵布裙,樸實無華中,卻十分端莊整潔。
“何事?”袁崇武看向她,聲音不高不低,平靜到了極點。
“明日裏,相公便要將我們母子送到秦州,晌午時宇兒寫了一闋字,想給你瞧瞧。”安氏說著,遂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展在男人麵前,“相公諸事纏身,他們也不敢來擾你,念著明日便要走了,妾身便想著將這字送來,也算是了了孩子一樁心願。”
安氏聲音溫和,緩緩那字打開,小兒字跡拙劣,雖歪歪扭扭,卻足以看出寫的人下了極大的功夫,一筆一畫,亦是十分認真。
袁崇武瞧著這字,麵上的神色遂和緩了下來,囑咐道:“宇兒身子不好,這一路,倒要勞你多費心思。”
安氏輕言:“照料孩子,本就是母親該做的事,又哪有費心一說?”
袁崇武將紙折好,道:“時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安氏心口一酸,微微苦笑道:“一別七年,相公如今,倒是連話也不願與明霞說了。”
明霞,乃是安氏閨名,這兩個字,袁崇武已多年不曾聽過,此時驟然從安氏嘴裏說出,倒讓他微微一怔,數年前的回憶,洶湧而來。
安氏見他沉默不語,亦緘默下去,兩人靜默半晌,就聽男人終是開口,聲音低沉:“明日還要趕路,回去吧。”
安氏抬眸,見男人臉色已恢複到原先的淡然,心頭遂沉甸甸地往下落,再也沒個可依傍的去處。
“如今燁陽戰亂,朝不保夕,若是相公信得過我,不妨讓姚氏與我們母子一道趕往秦州,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安氏的話音剛落,袁崇武便抬起眸子,向著她看了一眼,安氏眼眸清亮,依舊端莊賢淑,迎上他的眼睛。
男人搖了搖頭,道:“不用,你們母子隻需將自己照顧好,其他的事,我自有安排。”
安氏的心一分分地涼了下去,垂下眸子,輕聲道:“傑兒與宇兒,這些年來日日盼著和相公團聚,而相公如今卻要將親兒送走,將姚氏留下嗎?”袁崇武聞言,麵色依舊如故:“你既然知道燁陽大戰在即,朝不保夕,定是明白我將你們送走,是為了護你們周全。”
“那相公,又為何不將姚氏送走?”安明霞凝視著眼前的男子,不放過他臉色的任何一個表情。
袁崇武沒有說話。
見袁崇武依舊一語不發,讓她不知該如何是好,隔了片刻,她輕輕在男人身旁坐下,垂首道:“咱們一家人已分別了七年,如今好不容易團聚,往後,就讓妾身和孩子跟著相公,哪怕是為了兩個孩子,相公也不要將我們送走,他們不能沒有父親。”安氏聲音沙啞,帶著隱忍,說到後來,喉間已是輕顫。
“團聚?”袁崇武咀嚼著這兩個字,麵上卻漸漸浮起一抹蒼涼,他淡淡一笑,那笑聲中,亦是無盡的寂寥與滄桑。
“你我夫妻為何團聚,你自是心知肚明,無須我多說。”男人的聲音淡然,一語言畢,那一雙黑眸炯炯,盯著女子的麵容。就見安氏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望著眼前的男人,說不出話來。
“七年前,嶺南軍征戰黑水,淩肅趁機命人將嶺南軍軍眷擄走,你們母子三人,便也是在那一次被淩肅擄去的。而後淩肅逼降不成,遂將嶺南軍的家眷盡數屠殺,我一直沒有問你,你當年帶著孩子,究竟是如何從淩家軍手中逃了出來?”
安氏聽了這話,全身都抑製不住地輕顫,就連唇間亦褪去了血色。
袁崇武接著道:“嶺南軍退守暨南時,淩家軍十萬大軍卻突襲而至,對嶺南軍行軍路線了如指掌,那一仗,我嶺南軍四萬男兒血灑臨安,被俘者數千餘人,被淩家軍梟首示眾。”
袁崇武雙目血紅,一字一字地說著,說到後來,終是抑製不住地閉上眼眸,那雙拳緊握,一直隔了許久,方才睜開眸子,字字蝕骨:“渝州大戰,嶺南軍慘敗,我苟活至今,為的便是要為他們報仇雪恨,可笑的是,始作俑者卻不是旁人,正是我袁崇武的女人。”
安氏麵如死灰,眼瞳中亦是灰茫茫的,仿佛瞬間蒼老了好幾歲。
“妾身是為了孩子,淩肅用傑兒和宇兒來威脅妾身,妾身實在是沒法子,他們……也是你的兒子。”安氏聲音淒苦,一語言畢,眼淚終抑製不住,從眼眶中滾落了下來。
袁崇武閉了閉眼眸,他的聲音低啞,終是開口道:“我是他們的父親,可我更是嶺南軍的統帥。”
說完,他不再去看安氏一眼,隻說了句:“你走吧。”
那三個字,猶如一顆巨石,狠狠地砸在安氏的心上,她的眼瞳放空,默默坐了片刻,終站起身子,她沒有走,而是靜靜地站在那裏,解下了自己的腰帶,那雙粗糙而幹裂的手,雖輕顫,卻依然有條不紊,將自己的衣裳緩緩解開,令自己的身軀,盡數展露在男人麵前。
那是怎樣的一具身子,女子原本白皙的肌膚上,布滿了彎曲猙獰的傷痕,滿是鞭笞落下的痕跡,更有無數塊通紅的鐵烙,烙在肌膚上,落下的紅印更是讓人觸目驚心,那皮膚早已皺在一起,醜陋到了極點,讓人看著欲嘔,全身上下,竟沒有塊完好的地方。
尤其她胸前的那兩團綿軟,竟被人活活挖了下來!留下兩大塊血紅色的窟窿,寒森森的,灼著人的眼睛。
袁崇武隻看了一眼,便整個人都怔在了那裏,而後,那眼睛瞬間充血,猶如暗夜中的鷹梟,他的牙關緊咬,雙手更是緊握成拳,似是要將手指握碎一般。
“淩肅將我抓去後,讓人把我綁了起來,用各種各樣的酷刑輪番來折磨我,我被他們折磨得昏死過去,便有人將辣椒水澆在我身上,逼得我生不如死。”
安氏聲音輕顫,一字一字說著,她的麵色已恢複了平靜,唯有眼睛裏,仍是無盡的悲苦與恨意。
“他們要我將相公的行軍路線透露出來,我情願一死,也不願背叛相公,他們見實在沒法子,便威脅我,要將我的胸乳割下……”安氏說到此處,顫著手,將自己的衣衫合起,將那胸前的窟窿遮住,那眼睛的光是抖的,就連聲音也是抖的,“我被疼暈了過去,等我醒來後,就見那天殺的淩家軍,將我的傑兒和宇兒帶了上來……”
說到這裏,安氏終是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滾滾而下,聲聲淒厲:“傑兒當年才六歲,宇兒隻有四歲,他們……他們那幫人,竟然將傑兒和宇兒捆在我麵前,要我眼睜睜地看著親兒,和我受一樣的苦楚!”
安氏聲嘶力竭,回憶往事,自是恨得銀牙緊咬,有血絲從她的嘴巴流了出來,她閉上眼睛,緊緊地攥著自己衣衫的一角,淚如雨下:“我無論受什麼罪都行,可我不能看著我的兒子和我一樣,我知道這有多疼,我情願他們把傑兒和宇兒一刀殺了,也不願他們遭這麼大的罪!”
安氏麵色雪白,隻哭得不能自抑。
“是我背叛了相公,是我將嶺南軍的行軍路線告訴了淩肅,相公殺了我吧,讓我去為枉死的嶺南軍贖罪。”
安氏看向了主位上的男子,她的臉龐早已慘無人色,這麼多年來,日日夜夜的恨,日日夜夜的悔,日日夜夜的痛,此時全化成了淚水,似是要將七年來所承受的所有苦楚,全部傾瀉出去。
“這些年,我領著孩子躲進了深山,隻覺得無顏來見相公。如今,傑兒和宇兒都長大了,日後,我隻希望相公能念在他們自幼與父親分別,吃盡了苦頭的分兒上,能多疼他們一些,無論相公以後有多少孩子,我都求求相公,不要拋棄他們。”
安氏說完,強忍住淚,默默坐起身子,將身上的衣裳穿好。主位上的男子卻依舊坐在那裏,眸心暗得噬人,就連呼吸也漸漸變得沉重起來,整個人都散發著濃濃的戾氣,殺氣騰騰。
安氏站起了身子,不等她說話,就聽“砰”的一聲巨響,將她嚇了一跳,袁崇武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案桌上,將那案桌生生砸出一個豁來,而他的聲音更是暗沉到了極點,幾乎每一個字,都似是從牙齒間擠出來一般。
他隻念了兩個字:“淩!肅!”
淩肅!
那兩個字,便是安氏一生的夢魘,提起那兩個字,安氏隻恨得說不出話來,全身亦是哆嗦不已。
袁崇武臉麵低垂,安氏看不清他的臉色,唯有他的肩頭卻在劇烈地顫抖著,似是在竭力隱忍,她瞧著便擔心起來,緩慢而遲疑地伸出手去,喚了聲:“相公……”
袁崇武身子一震,倏然抬起頭來,向著她望去。
安氏望著眼前自己的夫君,七年前那一段猶如噩夢般的經曆再一次呼嘯而來,她凝視著袁崇武的容顏,喃喃地念了句:“無論相公信不信,我都是為了孩子,若不是淩肅使出這等手段,我情願帶著孩子們一道去死,也絕不會背叛相公……”
安氏心如刀絞,再也說不下去,隻得別開臉,微微合上了眼睛,一大串淚珠又從眼角落了下來。
她的側顏依舊是清秀而白淨的,與她身上的累累傷痕,更是有著強烈的對比。她身上的那些傷,就連征戰沙場多年,殺人不眨眼的袁崇武也都是聞所未聞,讓人心悸。那些傷,可怖到了極點,不說是落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身上,哪怕是落在一個鐵骨錚錚的好漢身上,也是令人發指的折磨。
袁崇武深深呼吸,他沒有說話,唯有眼瞳中的火苗依舊熊熊燃燒著,他看了安氏一眼,沙啞著聲音,終是道了句:“我知道你是為了孩子。”
安氏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這些年來,漂泊無依,居無定所,日夜忍受著良心的折磨,一次次從噩夢中驚醒,領著兩個稚子,所受的辛苦,隻有她自己知道。
此時透過淚眼,見自己的夫君真真切切地坐在自己麵前,那心頭的苦楚便再也按捺不住,恨不得可以在男人的懷裏,大哭一場。
她終是咬緊了唇瓣,將自己的情緒壓了下去,分別七年,他們早已不再是嶺南那對貧賤夫妻,而眼前的男人,是高高在上的嶺南軍統帥,這一切,都將她的心頭堵死,讓她不敢越雷池半步。
“元帥!”就在此時,便聽帳外傳來一道焦灼的男聲。
“何事?”
“淩家軍大軍已至沙幫口,突襲我軍,前鋒將軍莫廷禦,請求元帥示下!”
袁崇武聞言,眉心頓時緊皺,當即站起身子,一旁的安氏也一道站了起來,聲音已帶了幾分驚恐:“相公……”
“你先回去。”袁崇武說完,便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