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共結白首(3 / 3)

他的嗓音沙啞而低沉,深不見底的眼眸中,卻湧來一股銳痛。那抹痛被他強自按下,漸漸侵入骨髓。

自從那日姚芸兒說了想在家養隻羊後,沒過幾日袁武便從鎮裏牽回來一隻,還是個小羊羔,叫喚起來奶聲奶氣的,可愛得不得了。

姚芸兒瞧著隻覺得喜歡,歡天喜地地拿了青草喂它,袁武則在豬圈旁搭了個羊圈,連同雞窩一道搭好,這座農家小院,可真是越來越有家的樣子了。

姚芸兒到底年紀小,小孩兒心性濃,瞧著那羊羔跟團棉花似的,便給它取了個名字,叫作白棉兒,而那幾隻雞仔則是喚作春花、大丫之類的,惹得男人哭笑不得。

眼瞅著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姚芸兒拿了些銀錢,和鄰居嫂子一道去了隔壁村子趕集,買回來一些棉花和布料,打算給袁武縫一件禦寒的棉衣。

這日裏,袁武去了鎮裏,姚芸兒則在家忙著縫棉衣,就聽屋外傳來一陣敲門聲,她將棉衣擱下,剛打開門,就見一位形容枯槁的婦人,一手拉著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兒,站在自家門口。

正是大姐姚金蘭。

姚芸兒瞧著,驚詫道:“大姐,你怎麼回來了?”

姚金蘭動了動幹裂的嘴唇,全身卻都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姚芸兒瞧著,趕忙將金蘭母女三人迎進了屋子,雖然從沒見過,但姚芸兒看著那兩個怯生生的小丫頭,心裏卻也猜出這定是大姐家的兩個女兒,大妞和二妞了。

“姐,快喝些熱水暖暖身子。”姚芸兒端著熱水走了過來,見兩個小丫頭都縮在母親身旁,畏首畏尾的,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瞅著自己。

她心中一酸,將家裏的點心拿了出來,正是香甜雪白的雲片糕,遞給孩子們吃。

那兩個孩子哪曾見過這般點心,看見母親點頭,方才伸出髒兮兮的小手,去將那糕點送進嘴裏,頓時風卷雲湧,狼吞虎咽。見她們餓成這樣,姚芸兒隻覺得難受,又去了灶房,打算為孩子們做些吃的。剛巧家裏有一盤鹵豬肝,便配著些青菜,做了一大碗豬肝麵線,大妞和二妞這才吃了個飽。

聽著孩子們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姚金蘭的臉上總算是有了幾分血色,轉而看向了姚芸兒,道了句:“芸兒,你別笑話,這兩個孩子實在是太餓了,她們長這麼大,估計也就隻有今天在你這,才吃了頓飽飯。”

姚金蘭話音剛落,眼眶便紅了,隻伸出皸裂粗糙的大手,抹了把眼淚。

“姐,你別這樣說。”姚芸兒不知該怎樣寬慰大姐,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鍋裏還有一些麵條,我給你盛一碗來好不好?”

姚金蘭搖了搖頭,眉宇間則是無盡的悲苦,她沉默了片刻,竟撲通一聲,對著姚芸兒跪了下去。

“姐,你快起來,你這是做什麼?”姚芸兒慌了,手忙腳亂地要去拉姐姐起來,可金蘭就是死死地跪在那裏,嘶啞道:“芸兒,姐實在是走投無路了,隻能來投奔你了,算姐求你了,你幫姐一把吧!”

大妞和二妞見母親跪在那裏,當下連麵也不吃了,也跑了過來,和母親一道流淚。

姚芸兒好不容易將金蘭扶起來,又拿了帕子去給孩子們擦臉,隔了許久,方才從金蘭口中聽明白了前因後果。

原來,自那日回家後,王大春的確許久都不曾打過姚金蘭,許是忌憚著袁武,就連王婆子也不敢像從前那般欺辱媳婦了。可誰承想這好日子還沒過個幾天,便趕上了皇帝選妃,這皇帝選妃向來都是從民間一層層地篩選,本就是個勞民傷財的事,再加上前些年嶺南軍作亂,朝廷元氣大傷,國庫虧損,戶部拿不出銀子,隻好巧立名目,從民間征人頭稅。

清河村與王家村毗鄰,前段日子剛剛征過兵,這次的人頭稅便逃過一劫,而王家村卻沒有這般好運,幾日前裏正便上門,家家戶戶地要銀子了。

王大春好吃懶做,家裏本就窮得叮當響,壓根兒拿不出這一筆錢,母子倆一合計,那王婆子竟出了個主意,要兒子將孫女賣了,換來的銀子,甭說足以交了這筆錢,興許還有些剩餘也未可知。

王大春一想,倒也覺得老娘說得有理,見兒子答應,王婆子當即尋了個牙婆,不由分說地便要把大妞賣到大戶人家去做丫頭。

姚金蘭本在田裏做活,直到鄰居跑來告訴她,她才知道這事兒,一路連鞋子都跑飛了,還沒到家就見牙婆正拖著大妞往村外走。

當下姚金蘭便跟瘋了似的,一把扯過女兒,跟個護犢子的母狼一般,任誰都挨不了身,那股子瘋勁兒,簡直將王大春駭住了,那王婆子更是躲得遠遠的,不敢上前。

鬧到最後,牙婆見姚金蘭護女心切,便上前從王婆子手裏討回了買大妞的銀子,罵罵咧咧地走遠了。而當牙婆走了後,姚金蘭全身上下也沒了力氣,癱在了地上,被王大春給拖了回去。

王家母子均氣得咬牙切齒,把姚金蘭鎖在了柴房,幸得大妞機靈,趁著王家母子熟睡的空當,偷偷尋來了鑰匙,將母親放了出來。

姚金蘭知道這對母子心都黑透了,定是不會放過這兩個孩子,萬般無奈下,隻得摸黑帶著兩個女兒,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清河村。

她不敢回娘家,怕老爹老娘知道了難過,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隻得來袁家投奔了妹妹。

姚芸兒瞧著眼前哭成一團的大姐和外甥女,隻覺得一顆心都被人揪著,眼淚也成串地往下掉,她握住了金蘭的大手,聲音輕柔卻堅定:“大姐,甭難過,你帶著孩子隻管在我家住,有相公在,他們不敢來的。”

姚金蘭聽了妹妹的話,心頭便微微踏實了下來,可想起袁武,終究還是有些不太放心,隻道:“芸兒,姐知道你是好意,但妹夫能答應嗎?”

這一下多出了三張嘴,擱在誰家也都是個難事兒,姚芸兒聽姐姐這般一說,倒也有些忐忑,可見大妞和二妞怯生生地睜著大眼睛瞅著自己,那心頭頓時軟乎乎的、酸澀澀的,伸出手將兩個孩子攬在懷裏,對著金蘭道:“大姐,你放心。你和大妞二妞先在我家住著,等姐夫想通了,過了這陣子肯定還會來接你們回去的。”

事到如今,姚金蘭壓根兒沒有旁的法子,隻默默點了點頭,姐妹倆又說了些旁的話。兩個小丫頭到底還是孩子,沒過一會兒便在院子裏玩開了,姚金蘭瞧著女兒的笑臉,心頭更不是滋味,平日裏在家兩個孩子總是小心翼翼的,連大氣也不敢喘,今兒個,總算是可以像旁的孩子那樣,笑一笑,跑一跑了。

姚金蘭曉得娘家的難處,知道父母定是不能收留自己和孩子的,為今之計,倒也隻有厚著臉皮,先在妹妹這裏住下了。隻不知道妹夫究竟待妹妹咋樣,若是待妹妹不好,那她們母女三人,在袁家的日子肯定也是不好過的……

入冬後日頭暗得早,晌午剛過不久,天色便黑了下來,姚芸兒瞧著兩個孩子麵黃肌瘦的,便去了灶房係上圍裙,打算為兩個小丫頭做一頓好吃的。

袁武回來時,依舊隔得老遠就瞧見姚芸兒倚在自家門口等著自己,他瞧著心頭便是一軟,步子邁得越發快了,幾乎三五步便走到了小娘子麵前。

瞧見他回來,姚芸兒的眼睛裏頓時浮上一抹笑意,趕忙迎了過去,柔聲道:“相公,我今天做了鍋貼,你一定愛吃。”

袁武的確餓得很了,他的嗅覺向來靈敏,一聞便猜出了那鍋貼是什麼餡兒,當下隻道:“若是白菜豬肉餡的,就最好了。”

姚芸兒聽了這話,那剪水雙瞳頓時一亮,唇角的笑窩也甜美得醉人,但見她抿唇一笑,美滋滋地對著男人道了句:“等相公吃進嘴裏,就知道是什麼餡兒了。”

袁武瞧著她得意的小模樣,隻覺得心頭越發柔軟,當下也淡淡笑起,伸出大手在她的小臉上捏了捏。

進了鋪子,男人將平板車擱下,姚芸兒拿起汗巾子,踮起腳尖為他擦臉,她的馨香縈繞在他的鼻息裏,讓他控製不住地俯下身子,將她一把攬進懷裏,隻想吻她。

“相公,別……”姚芸兒慌了,雖然平日裏袁武時常會親她,可那時候家裏隻有他們兩人,自然是沒什麼的,如今家裏多出了三個人,自然是怕被大姐或外甥女瞧見。

“怎麼了?”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呼吸也漸漸粗重,姚芸兒小臉微紅,低下眼睛,道了句:“我還沒和你說,大姐來了。”

一聽這話,男人眉心微皺,道:“她來做什麼?”

姚芸兒便將王家發生的事和男人說了,說完後,自己則握住夫君的大手,帶著幾分懇求,軟聲道:“相公,大姐和孩子如今沒個去處,爹爹身子不好,她也不能回去,你就讓她和孩子在咱們家住一陣子,好嗎?”

袁武臉色深沉,他向來不習慣與人同住,可看著自己的小娘子,那拒絕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隻得道了句:“來者是客,我先去看看她。”

“嗯。”姚芸兒應著,與男人一道向院子裏走去。

姚金蘭早已帶著兩個孩子站在院子裏等著了,剛瞧見袁武,姚金蘭便招呼了句:“妹夫回來了。”

說完也不等袁武說話,便推了推大妞和二妞的身子,低聲道:“快喊人啊。”

兩個孩子瞧著袁武人高馬大地站在那裏,頓時有些害怕,隻蚊子哼似的從嘴巴裏喊了句:“姨丈……”

袁武瞧著眼前的母女三人,英挺的臉龐上沉穩如故,回眸對姚芸兒說了句:“我從鎮裏帶回了一些點心,你去拿來給孩子們吃。”

姚芸兒應著,匆匆走到鋪子,果真見那平板車上擱著一包點心,打開來一瞧,正是桂花糕,姚芸兒心裏一甜,趕忙將糕點分給了大妞和二妞,還不忘笑道:“這是姨丈給你們的,快吃吧。”

兩個孩子剛吃過鍋貼,此時一點兒也不餓,但見那桂花糕散發著清香,便也忍不住拿在手裏,輕輕抿了一口,嘴巴裏頓時甜絲絲的,跟吃糖一樣。

“妹夫,我們娘仨往後怕是要在這裏叨擾一陣子了,你平日裏若有啥活,你盡管說,隻要我能做的我……”姚金蘭絞著手,臉上也是訕訕的,尷尬極了。

不等她說完,袁武便打斷了她的話:“我經常出門,留下芸兒一人在家也不放心,大姐既然來了,便權當陪陪芸兒。”

他的聲音低沉,臉上的表情亦是平靜而淡然的,仿佛說著一件極為尋常的事情,姚金蘭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曉袁武這般說來,隻是讓她麵子上能好看些,當下心頭越發感激,更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相公……”袁武轉過身子,就見姚芸兒正看著自己,似是感念他的體貼,那兩個字又輕又軟,喊得人心都快化了。

礙著姚金蘭在,袁武也不能像以往那般隨意,隻得按捺下想抱抱她的衝動,淡淡道:“吃飯吧。”

晚上這一餐飯除了鍋貼,姚芸兒還烙了煎餅,鍋貼油大,吃不了幾個就會膩的,若用煎餅將鍋貼卷起來吃,不僅美味,那股子膩人的感覺也會消散不少,又香又管飽的,一舉兩得。

吃完飯,姚金蘭幫著姚芸兒收拾了碗筷,姐妹倆又燒了熱水,幫兩個孩子洗了洗身子,忙活好這些,夜色已是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