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小人物記

作者:尹群

還真是,自打老宋當了鍋爐工之後,這已經是連續兩三年大年三十晚上沒有在自己家裏過了。連續兩三年老宋都是在小區的鍋爐房裏度過的。當然,對於老宋來說,在家過跟在鍋爐房裏過,其實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為,在家裏過,比如說今年,也不過是老宋自己一個人。隻不過在家可以看看電視,看看聯歡晚會,或者看看熱鬧,看別人打麻將,半夜呢還可以吃上一頓熱乎乎的餃子。

可是連續兩三年,老宋都是大年三十晚上值班。本來是別人的班,是老常的班,可老常不願大年三十晚上離開熱乎乎的家來燒鍋爐,家裏老老少少一大幫,哪能缺了他,於是就跟老宋一說,說咱倆串一串,老宋就很高興地答應了。一個呢是老宋這個人好說話,一個呢是大年三十晚上值班給雙倍的錢。給雙倍的錢別人也不願意,但老宋願意。老宋恨不得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一個人掙兩個人的錢。平時,老宋就是。平時燒一宿的鍋爐,第二天可以待一天。但老宋第二天往往是早晨囫圇著睡上一會兒就不睡了,就起來,然後騎上個腳蹬三輪,找活兒去了。騎腳蹬三輪的人,當然是靠出體力掙錢了。尤其是秋天和入冬,活兒好。秋天老宋騎上腳蹬三輪,主要是給儲秋菜的人家往樓上扛土豆,扛白菜。入冬呢正是新樓交鑰匙的時候,家家忙著裝修,這時候,蹬腳蹬三輪的人力車夫活兒就多得不得了。先是往樓上扛沙子扛水泥,然後呢是扛白灰扛塗料,然後是扛各種各樣的瓷磚,然後是扛各種各樣的裝潢材料,然後是扛各種各樣的家具。再然後呢,就是搬家了。雜七雜八的,往新樓上搬。活能接上溜。一天下來,汗不少流,錢也不少掙,比燒鍋爐掙得多。當然,人造得沒個樣兒,燒鍋爐是一身一臉的煤灰,黑糊糊的,而蹬三輪,渾身上下不是白灰就是水泥,灰土土的,臉上不是黑就是白,一層一層的,回家要把一張老臉洗了一遍又一遍。人也像散了架子一樣,躺那兒就著了,半夜醒來肚子嘰裏咕嚕響,剩菜剩飯將就著吃一口。

那麼,老宋如此的賣命,是為了什麼呢?誰都知道,當然是為了他那個寶貝兒子春來了。天下的人,有一個算一個,恐怕隻有為了兒子才肯下這樣大的苦力。老宋其實是個不怎麼知道愁的人,就是人常說的“沒心沒肺”,整天都是樂嗬嗬的。肯吃苦不說,幹啥像啥,鍋爐燒得也好,準時準點,什麼時候送氣,幾乎分秒不差。自打用老宋燒鍋爐之後,小區的住戶就再沒因為屋子冷而找過物業。老宋因此得了個雅號叫“送溫暖”。人們見了老宋,熟不熟的,都不叫老宋,叫“送溫暖”。老宋也樂嗬嗬地答應。老宋認為這是人們對他的褒獎,鍋爐燒得更暖和了。老宋本來是個下崗工人,下崗之前在糧庫上班。是糧庫工人,扛麻袋的。日子嘛,那時候還可以。後來下崗了,沒幾年老婆又得了大病,花光家裏的積蓄不算,老宋還把兩間平房也賣掉了。老婆臨終前,拉著老宋的手囑咐老宋一件事,一定要把兒子春來拉扯成人才能再找人兒。老宋的老婆怕老宋給兒子春來找個後媽,孩子受氣。老宋含著眼淚點頭答應,說你放心吧,不會的。

老宋就帶著兒子春來過日子,又當爹又當媽。別人家孩子吃什麼,老宋也讓兒子吃什麼,別人家孩子穿什麼,老宋也讓兒子穿什麼。別人家孩子有的,老宋也讓兒子有。老宋常跟別人講,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整天看著他們爺倆生活的房東,對老宋也是點頭稱道。認為老宋這個人,怎麼說呢,那真是,這份兒的!房東豎起大拇指。不說對老伴好這一層,當爹,絕對這份兒的!有多少男人,不管是歲數大的還是歲數小的,老婆死沒幾天就把後老伴娶回來了。老宋的兒子春來,學習麼並不太好,老想不念,可老宋不讓。後來考了個職業學校。別看學校不怎麼好,但花錢一點也不照別的學校少。三年下來,五六萬塊錢也扔進去了。兒子春來今年畢的業,還好,找了個工作,據兒子說是搞銷售。兒子是學市場營銷的,兒子說是對口。老宋很知足。老宋也不知道兒子具體怎麼搞銷售。但老宋逢人就說,他兒子春來畢業了,有工作了,搞銷售呢。又說,這下子,他可以好好喘口氣啦!但老宋說是這麼說,其實比原來幹得更歡。兒子春來畢竟已經二十三四了。一想到兒子的婚姻大事,你說老宋能待得住嗎?似乎是,老宋剛要輕鬆一點的肩上,這麼一想啊,立刻變得沉重起來。就好比,剛剛卸下的是一袋子白灰,而現在又壓上了一袋子水泥。所以老宋就越發沒日沒夜地玩起命來。老宋說,趁著他還能幹得動,還不那麼老,要給兒子把結婚的錢,買房子的錢統統掙出來。跟他一塊燒鍋爐的老常就笑笑,說老宋,還不累折你這老家夥的腰筋杆子!那意思是,別看你老宋能幹,僅憑出力,累折你腰筋杆子也掙不來城裏的一個樓角。但人家不能把話說得這麼直接。這麼一說,不是打消老宋的積極性嘛。老宋常說,別人家的孩子有什麼,咱家的孩子也得有什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也有人撇嘴,覺得老宋說話,多少有點大。

鍋爐房裏黑糊糊的,有點發暗,白天從外麵進來,一時什麼也看不清,眼睛要適應一會兒。一個是因為窗戶小,外麵又蒙了一層塑料布,采光不好。一個是牆壁上掛滿了厚厚一層煤灰,地上又堆了一大堆煤,屋裏到處都是黑的,所以屋裏能亮堂才怪呢。鍋爐房裏,除了靠東牆安著一台黑不溜秋一人多高的大鍋爐,空中還架著個也是黑不溜秋的大水箱,有粗粗細細的鐵管子七上八下的。地上除了一大堆煤,還有個手推車歪在煤堆旁,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裝柴油的塑料桶,還有個木頭梯子,還有老宋騎的破自行車,橫躺豎臥,亂七八糟。靠西邊另外間壁出一間小屋,放得下一張單人床,上邊卷著鋪蓋,也是黑糊糊的分辨不清顏色。是老宋跟另一個鍋爐工老常休息的地方,那鋪蓋呢,是兩個人共用的。今天你班你躺那上歇著,明天他班他躺那上歇著。輪到老常的班,還愛邀幾個老頭來打麻將,凳子不夠,就坐床上。老年人痰多,也沒預備痰桶,也不願動地方,動地方耽誤打麻將,就往地上吐,地上又是痰,又是煙頭兒。旁邊有張桌子,桌子上挺厚一層灰,上邊放個暖壺,暖壺一拿起來,露出圓圓一塊幹淨的桌麵。一個掉了漆的白茶缸子,大夥使它喝水。電機轟轟地轟鳴著。老宋在床上歪著,眯著眼睛,樣子像是睡著了,甚至打起了鼾聲,可是呢,睡著的老宋也記著鍾點,隔一會兒就要起來,去給鍋爐填填煤。老宋打開鍋爐門,用大板鍬往裏揚一氣煤。鍋爐門一打開,通紅的爐火就把老宋一張黑臉映得紅彤彤,老宋一下變得神采奕奕的,煥發了青春似的。一個個漫長的冬夜,老宋基本都是這樣度過的。躺一會兒,起來填一氣鍋爐。再躺一會兒,再起來填一氣鍋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