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吃的了。”廚子說。
前天夜裏那場大火燒光了所有食品庫存,將茨維塔太太的家燒成了一具焦黑骨架。回想當夜,羅曼至今心有餘悸。
火災當夜,他遠遠在街的另一頭就看到火苗從茨維塔太太家的門洞窗欞裏竄出來,高達三十英尺的金紅色火舌舔裹住他們的避難所,把寓所變成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等他們跑近,周遭更是濃煙嗆鼻、熾熱逼人。他聽到建築物木質的部分劈啪爆裂,空氣仿佛也因高溫而液化,波動晃漾不止。羅曼聞到什麼東西燒焦的味道,就像他第一次偷偷抽煙,被打火機燒到頭發。
消防隊員在後麵喊他,要他不要犯傻不要衝進去。可他卻難以抑製住心裏的憤怒,發狂般向火海跑去。火燒得很大,烤肉烤人都火候正好。搶在他把自己烤熟之前,廚子布魯諾和消防隊員馬爾科追上來按住他,敲暈他,把他拖到了安全地帶。
布魯諾的鼻梁上青黑了一坨,腫到現在還沒消。羅曼醒來後跟布魯諾道過歉,可廚子愛搭不理裝沒聽見。自從兩人在去警局武器庫的路上幹過一架,廚子就一直無視他,今天肯賞光跟他說吃的沒有了,已經算是給麵子了。
——我早料到那幫劫匪會報複。
羅曼想,當時他就應該把劫匪全殺掉,一個活口不留。或者他在警局沒有找到彈藥後,不要去什麼銅匠街的私人軍火店,這樣就可以在那夥人放火燒毀避難所之前,及時趕回來。
從馬林家的窗戶縫隙望出去,時隔一夜,茨維塔太太的房子仍冒著嫋嫋黑煙。這天一大清早就有一撥政府軍士兵造訪這條街,羅曼一開始沒有認出領頭那人,後來聽到那人的標誌性粗嗓門才想起那人曾在超市指揮過一場追捕他和littlea的戰鬥。
“咳咳呸!”粗嗓門朝地上吐痰,說既然房子燒了,那麼我們就回去報告弗雷長官說凶手畏罪自殺了吧。
羅曼不知道政府軍是怎麼神通廣大找到茨維塔太太家的,但是不幸中之大幸是政府軍士兵顯然也對他們的搜捕對象竟成了一座火災廢墟感到十分意外。
禍兮,福之所倚。
東方人的哲學裏有這麼一句話。
羅曼以前覺得是鬼扯,此刻才深深感到這句話真他媽有理。除此之外,他還感謝布魯諾和馬爾科阻止了他衝進火場的自殺行為。大火熄滅的翌日淩晨,當看到馬林和茨維塔太太灰頭土臉地從地窖底層鑽出來,羅曼差點忍不住親馬爾科和布魯諾一口。
雖然暴徒黑爪也活著讓羅曼有點遺憾,但是看到自己視作家人的同伴們沒事這種感覺簡直太棒了。馬林在茨維塔太太家和自己家的地窖間打了個洞,之前暴徒來打劫時,他鑽過這個洞趕來營救老太太。這回馬林又用地洞救了老太太第二次。
雜工馬林是個能幹的家夥。
在布魯諾抱怨食物快要吃光前,馬林做了幾個小動物陷阱。雖然羅曼很想叫這些陷阱老鼠籠子——它們確實也隻能夠抓住老鼠,但是在缺乏正經食物的緊要關頭,這些籠子可以確保他們不至於餓死。
馬林修好了布魯諾那把碎了槍托的ak47,用收集到的電子配件拚湊出個收音機,他家碗櫥裏還有一疊用炮彈殼敲出來的湯碟碗盆。忙了一夜的雜工這會兒趴在工作台上打呼酣睡,羅曼輕手輕腳走進廚房,看到布魯諾提刀在剝老鼠皮,腳邊躺著兩隻死鴿子。
“黑死病還是禽流感?”廚子問羅曼要選哪道菜當早飯。
問歸問,廚子布魯諾跟羅曼一樣知道沒的選。馬林家兩間鳥籠大小的屋子收容了六個人,不但食物緊缺,連睡覺的床也不夠。暴徒黑爪不必說——羅曼從警局翻到一副手銬,正好用來把黑爪銬在地下室的水管子上,替他覓了個好床位。茨維塔太太一把年紀睡不了地板,四個男人把床讓給她,自個兒集體搭地鋪。
當兵時羅曼睡過野外,冷硬地板對他的折磨比其他三個人來得要小。馬爾科和馬林睡了一晚上地板,睡出兩對同樣深邃的黑眼圈,布魯諾則怨聲載道逢人就說他的背疼得快死了。
這還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茨維塔太太叫著不可以把人活活餓死,堅持分食物分水給黑爪。羅曼覺得老太太好心過了頭,看不清戰事還會朝哪個方向惡化、前景如何叵測、沒了吃的他們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城裏每天都有人死,公園和足球場裏新豎的十字架一個接著一個。
睡不好最多臉色難看,沒吃的沒喝的可就熬不下去了。把寶貴的食物和水拿來喂敵人?這是何等愚善?何等愚蠢?
喂條狗還能殺來吃肉呢。羅曼想。
當然,這種話他不會當著老太太的麵說。私底下,布魯諾抱怨得比他狠,鑒於在這部分廚子與他立場一致,羅曼決定不跟廚子計較廚子的小心眼與毒舌。何況廚子布魯諾還有一手精湛廚藝,能把老鼠烤得噴香酥脆,隻要兩眼一閉,烤老鼠吃起來跟烤雞肥鵝沒太大差別。
“沒有吃的了。”廚子又一次悻悻道。
靠馬林的小動物陷阱抓老鼠實屬看天吃飯撞運氣,死鴿子則是羅曼用在銅匠街找到的滑膛獵槍耗費了兩顆子彈射落的。彈藥珍貴,如果有彈弓或其他捕獵工具,羅曼寧可把那兩顆子彈用來守衛避難所。
廚房裏香氣四溢。
“拿去喂狗。”布魯諾撕下半隻烤老鼠丟給羅曼。
雖然沒有商討過,但是布魯諾和羅曼默契地以狗來稱呼黑爪。
黑爪到底叫什麼名字?羅曼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黑爪或許也察覺到羅曼的殺意,所以不止一次試圖跟羅曼攀談聊天,告訴羅曼他的名字,每次羅曼都避開了。
沒有名字的敵人隻是敵人。有了名字的敵人可就不一樣了。
羅曼不想在殺人的時候,還記得被他殺死的人的名字。
烤熟的老鼠肉沾了羅曼一手油脂,這年月,連老鼠都吃得比他們好。收音機裏雜音嗶剝地報道著一條新聞:“波斯尼亞政府軍正組織兵力成立夜間巡邏隊,清剿日益猖獗的搶劫暴行..”
光是聽聽,這倒真是個好消息。
羅曼丟了幾塊木柴進壁爐,轉身走下地窖。屋裏不算暖和,地窖更冷,聽到腳步聲,在牆角瑟縮成一團的黑爪抬起頭。“嘿!老大!”黑爪討好諂媚地跟羅曼道早安,問羅曼是不是天亮了,又說自己的右手給銬了一整夜銬麻了求羅曼替他換隻手。
羅曼不給黑爪鑽空子的機會,一句話不答,站在台階上把半隻烤老鼠拋過去。黑爪一伸手接了個空,讓老鼠砸中腦門給熱油濺了一頭一臉。羅曼聽見黑爪摸索了一會兒,旋即黑暗裏響起狼吞虎咽的咀嚼聲。
羅曼正要離開,黑爪的聲音追上來:“你們把我關在這兒沒意思。”俘虜一嘴食物口齒不清地勸說羅曼不如拿他去跟暴徒頭子交換物資。
“頭兒是我妹夫。你們放了我,我向聖母起誓他絕對不會再來找你們麻煩。”
羅曼的沉默給了黑爪說下去的勇氣。為了增強說服力,黑爪滔滔不絕地告訴羅曼說他們有充足的給養,還有不少軍火彈藥,頭兒燒了羅曼的避難所他也很抱歉,但是為了生存誰能保證不犯錯呢?人都是越不容易活就越想活,與其兩敗俱傷,不如各放各一條活路。
“他說他們有許多給養和軍火。”
十分鍾後羅曼把黑爪的話轉述給布魯諾和消防隊員聽,布魯諾的眼睛陡然一亮,馬爾科卻顯得有些不安。
“你的意思是我們用人質換食物?”
“當然不是。”
羅曼說既然他們可以打劫我們,那我們也可以同樣對付他們。殺劫匪是替薩拉熱窩的市民除害,不必不忍心也不必下不去手,那些人死了活該。死一個劫匪,可以活幾個好人。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不等馬爾科發表意見,布魯諾下了結論。這是布魯諾與羅曼在如何稱呼暴徒黑爪之外,第二次達成共識。馬爾科沒說話,但是三個人一致認為,這事最好瞞住茨維塔太太。
這天一直熬到茨維塔太太睡著,他們才出發去“打獵”。布魯諾負責望風,不讓老太太起疑,還負責跟馬林解釋整個行動的來龍去脈,所以真正的執行交給了羅曼和馬爾科。
羅曼沒費多大力氣就讓黑爪說出他們的巢穴在老城區的索卡酒店。這間酒店戰前屬於薩拉熱窩旅遊局,也曾遊人如織、燈火輝煌,然而這天夜裏羅曼隻看到一片黑沉沉的死寂。
這兒太安靜了。
靜得羅曼隱隱不安。
他一把拉住冒冒失失走向酒店前門的馬爾科,要馬爾科等一等。在這等一等的功夫裏他看出蹊蹺來:門前深過腳踝的積雪上留著兩道新鮮的車轍印,空氣裏劣質柴油的尾氣仍未散去。有人搶在了他們前頭。
羅曼循著車轍印子摸到酒店旁的一條巷子裏,看到有人在暗巷裏抽煙。幾星火光明滅閃爍,吸時火紅,吐時黯淡,照亮那些人身上的軍綠迷彩。
羅曼沒費多大力氣就讓黑爪說出他們的巢穴在老城區的索卡酒店。這間酒店戰前屬於薩拉熱窩旅遊局,也曾遊人如織、燈火輝煌,然而這天夜裏羅曼隻看到一片黑沉沉的死寂。
這兒太安靜了。
靜得羅曼隱隱不安。
他一把拉住冒冒失失走向酒店前門的馬爾科,要馬爾科等一等。在這等一等的功夫裏他看出蹊蹺來:門前深過腳踝的積雪上留著兩道新鮮的車轍印,空氣裏劣質柴油的尾氣仍未散去。有人搶在了他們前頭。
羅曼循著車轍印子摸到酒店旁的一條巷子裏,看到有人在暗巷裏抽煙。幾星火光明滅閃爍,吸時火紅,吐時黯淡,照亮那些人身上的軍綠迷彩。
那些人是政府軍士兵。
羅曼想到早上聽到的電台廣播。原來電台裏說的是真的,政府軍不但成立了夜間巡邏隊,還比他更早找到劫匪老巢。事態不太美妙。他們急需食物燃料,而政府軍半路殺出來會讓他和馬爾科的狩獵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