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蔬園麗圃(1 / 3)

序言

苦學德賽十七載,

悠遊會計珞珈園。

靜待春穠經歲月,

今朝始抒望帝心。

第一章蔬園麗圃

“大地為大爐,造化為大冶”。湖北省境內鄂東南一隅,有一個因青銅而稱著於世的縣城:大冶縣。大冶是世界青銅文化的發祥地,中國的龍獅之鄉,詩詞之鄉。西周時期(公元前11世紀至8世紀),大冶縣西馬叫堡的遠古祖先們發現,在離城五裏的巨石山上,每逢驟雨過後,有青翠潤潔的銅綠如潔白的雪絨花和青蔥的玉石一般點綴在土石之上,十分地晶潔漂亮,人們稱之為“桐花草”。充滿智慧的祖先們沿著裸露的桐花草,找到了深埋地下的銅礦,進行大規模地開采、冶煉,人類才從漫長的石器時代進入到文明的青銅器時代。從此,華夏炎黃子孫們告別蠻荒,步入文明的輝煌。

宋朝乾德五年(公元967年),李煜猶為南唐國主,斯年升青山場院,拆武昌三鄉與之合並,並新設一縣。以新設立的縣境內礦產豐富,冶煉發達,遂取“大興爐冶”之意將之定名為大冶。

大冶縣地處長江中遊南岸,中原南北交界之帶。千百年來在長江的灌溉和哺育之下,這裏沃野千裏,物產豐富,是中原第一等的富庶之地,素來享有“百裏黃金地,江南聚寶盆”的美譽。無論是北方的小麥,還是南方的稻穀;不管是北方的棉花,還是南方的桑麻,在這裏都能看到他們沐浴著北緯30度的陽光,繁茂並欣欣向榮地成長。這是一個奇特的地帶,夏季酷熱,冬季嚴寒;受著亞熱帶季風氣候的影響,雨季來臨時兩三個月不見太陽,伏旱時節卻能將河床幹出裂縫。正是融合了中國南北的特色,又兼具東部和西部的風情。

大冶縣轄下有一個小小的城鎮:靈鄉鎮。靈鄉鎮處於湖北“冶金走廊”的中心地帶,自古農業發達,且盛產鋼鐵,遍地鐵礦,是一個鋼鐵重鎮。共和國成立之初大力建立的具有戰略意義的武漢鋼鐵集團公司(“武鋼”)就以靈鄉鎮為一大礦源地;靈鄉鐵礦聲名遠播。

靈鄉鎮總體上地處平原,但是也分布著許多低矮的丘陵。丘陵分水嶺眾多,方向各異,山穀之間河流自然孕育,港叉縱橫,流向不同的方向,千百年來衝擊形成無數的衝積扇平原。每一個衝積扇平原皆傍山依水,傍山則可阻擋冬季從北方俄羅斯西伯利亞南下的寒流;依水則是灌溉之本,漁牧之源。因此,衝積扇平原就是人脈聚集,煙柳繁華的地方。

八十年代初,橫貫靈鄉鎮的主要交通,是省道大金公路(此條公路連接大冶縣城和其轄下最為偏遠的鎮:金牛鎮)。大金公路是當地經濟的大動脈,這個自不必說;在物質匱乏的解放之初,那些南來北往的肩挑小販們沿著大金公路來到此地,擔著油鹽雜貨在一個個自然村之間以極富韻味的南北方言吆喝著,叫賣著,點綴著那些平淡悠悠的歲月。

靈鄉鎮治理21個大的村莊:風亭,風橋,羅橋,大莊,馬橋,戴嶺,大畈,坳頭,宮台,長坪,子山,岩峰,談橋,紅峰,南畈,賀鋪,芭山,毛鋪,西畈李,張河,曹鋪;2個居委會:靈鄉,靈鄉鐵礦。每個村莊下麵又有十來個自然村;每個自然村都源於一個祖先,全村沿用一個姓氏,因此本村居民不得通婚。

戴嶺位於大金公路沿線,距靈鄉鎮上5公裏。戴嶺人在公路兩側建起兩長排低矮的土磚平房小商鋪,擺上油鹽雜貨,瓜果蔬菜,皮絲煙和香紙爆竹,兼營一點當地的風味小吃,發展成為一個不小的集市。許多村莊,如馬橋,毛鋪,岩峰等都處於深山之中,出行極為不便。而戴嶺卻是大莊,馬橋,毛鋪三個大村莊的人們出行去靈鄉鎮,大冶縣城或者武漢市的必經之路。人們走到戴嶺,正是走得腰酸腿累,口幹肚饑之時,因而喜歡在這裏歇歇腳,喝點茶水,吃點蕎麥粑,然後再趕路。

讀者請隨我走近馬橋村轄下一個小小的山溝。這個小山溝四麵環山,較之於別的衝積扇平原更為偏遠,距戴嶺有半天的步行路程。山溝裏居住著六十多戶人家,這個自然村祖姓江,並不是祖居在此,而是江氏祖上在清朝順治三年從江西搬遷過來的。當初搬遷時隻有七個兄弟,而今卻繁衍壯大到三百多人;村莊有個不俗的名字:江旦村。

江旦村躺在群山的懷抱中,背靠大王山,開門即望見老虎頭,村子坐北朝南,西邊是被譽為“碧池”的紅峰水庫。大王山主峰海拔七百餘米,是幕山脈的餘脈。大王山群山環繞,峰巒疊嶂,常年雲霧嫋繞,遍地奇花異草,風景甚為秀美。在大王山的山腰有五座水庫,如天池彩錦一般,鳥語花香,景色怡人。紅峰水庫即屬其列。作者觀賞完紅峰水庫的碧水藍天,落花鳥啼後,曾留拙詩讚雲:

清清鬆柳風,悠悠碧池水。紅峰春色好,看花到白頭。

又有詩《紅峰春》讚雲:

青草石柔溪織錦,花月掩映碧雲霞。醉心飽餐紅峰景,滿袖攜香不思家。

第一節仲夏夜之夢

有一首《鹿柴》的古詩: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江盼始終記得這首詩。自初識它以來,她就把它深深地刻在了心上。這首詩裏,有江旦村恬靜的,令人戀戀不舍的氣息。

這寂靜的村莊,常常看不到半點兒人影。五十多座青瓦茅舍,掩藏在深山綠林中,別具情態。江盼總覺得,江旦村太靜了,像一個滄桑老人,在時間的長河中安詳慈睡,一百年,一千年,時光就這麼悠然而過,沒有半點痕跡。

作者幼時也在此居住多年,認為此間是最適合不過的“靈魂詩意地棲息”的一處靜謐可愛的所在。作者曾詠詩歎之:

山大砍柴多豐收,湖深撈漁伴蟹蝦。朝露晶瑩夕彩霞,閑來煮酒醉飛花。

言歸正傳。江氏祖先確是眼光獨到。所謂:“靠山吃山,傍水吃水”,這山環水繞的好去處,江旦村討一份生活也比別村人簡單些。種稻插苕,栽棉花割油菜,江旦人個個是好手;捉魚摸蝦,放蓮藕養烏龜,他們也有自己的門道。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江旦村在馬橋那一帶區域,算是相當殷實富足的。別村人提到江旦村,總是帶著幾分羨慕:

“哥們兒!江旦那地方,土地是黑金子!穀倉堆得滿滿的,紅苕都拿去喂豬啦!”

“有閨女的人家,趕緊說媒嫁到江旦去,嫁去享福咯!”

……

那個年代,紅苕是主食。貧寒的人家缺糧,要靠紅苕塞飽半年的肚子。

一九九四年七月,江盼九歲,上小學三年級。

22日清早,江盼的媽媽挺著大肚子,右手抱著剛滿兩周歲的妹妹江婕,左手提著一大籃幹筍和兩尾新鮮胖頭魚,去她的娘家陳慶村探親。

大概由於懷有身孕的緣故,陳秋芳養得白白胖胖,體態略顯臃腫,具有一種成熟女子的風韻美。

爬滿青青草的碎石路上,幾個戴笠荷鋤的農人,挽起高高的褲腿,牽著壯碩的水牛,去田野間幹農活。陳秋芳和他們一一親切地打招呼。

“昌啟哥,犁地去呀?”

“我麼?趕涼去金山林把那塊地犁好,秋天好種油菜嘛!弟妹,去盼盼外婆家?可要仔細些,可別磕著碰著。”昌啟三十七八歲,麵相黝黑,身強力壯,是江旦村第一個有為的後生家,遠近村莊的紅白喜事,話事調節,都少不得他。

“哪有這麼嚴重?到立冬才是產期呢!”

村裏孀居十幾年的鄭奶奶在田埂路邊放牛,笑嗬嗬地對秋芳扯著喉嚨大喊:“肚子尖尖的,我說準是個胖小子!”

“借您老吉言!”秋芳羞澀地說。她已經分娩過一胎了,在這個問題上竟還像個少女,羞赧得不行。

江婕穿著粉紅色的小碎花連衣裙,在媽媽的懷抱中興奮地拍著胖嘟嘟的小手,十分地乖覺可愛。

這天上午,江盼像往常一樣忙碌。煮粥做早飯,洗碗,打掃房間庭院,洗滿滿的兩籃子髒衣裳,挑水裝滿水缸,到金山林水草柔嫩的水塘邊打豬草,忙得連歇下來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從金山林挎著滿籃豬草回家時,已是中午十一點半。她趕緊去菜園子裏摘菜,張羅午飯。

江盼的爸爸,昌楠,端著殘廢的左手,赤腳,坐在門邊的石凳上,專心致誌地和鄰家的澤雲大爺殺象棋。旁邊的牆腳立著一杆鋤頭,生了鏽的黃褐色鋤板上沾滿黃泥和青青草,還有白色的水泡沫。

“小侄,‘馬跳當中必有難’,不知道麼?你可犯了忌諱!”

“犯忌怎麼樣?我的馬可要踩死你的紅衣大炮了!”

“唉!”雲大爺直拍大腿,“我要悔一著棋!”

“哈哈!棋落無悔!”

江盼向灶裏塞兩把幹柴火,灰頭灰臉地跑出廚房喊昌楠:

“爸爸,吃飯啦!雲爺爺,要不在我家吃午飯?飯煮得多著呢!”

昌楠大概餓了,站起來,也有些留雲爺吃飯的意思。

雲爺挺厚道,知道昌楠家日子過得緊巴巴,打聲哈欠說:

“不了,我家裏飯也煮熟了,我回去吃吧!這盤棋輸在你手上,真是我馬虎了,明天接著殺幾盤啊!”說著,雲爺就走了。

昌楠瞪一眼江盼,皺皺眉:“臭丫頭,掉火坑裏了?髒兮兮的,洗把臉去!”

昌楠泯一口本村酒作坊釀造的純穀酒,吃些辣辣的炒黃瓜,來了興致。

“盼盼,上午我去育秧田看了,秧苗綠油油的,長勢很好。我又把渠裏的水往秧田裏引了些。這鬼天氣,每天都是毒日頭,一個多月不下一滴雨!今年雙槍農忙,你媽媽不能下田勞作,你就得懂事些,多幹些。割穀,插秧都靠你;我隻有一支手,光犁田打耙都忙不過來……”

這時豬圈裏的豬嗷嗷叫喚起來,江盼心裏亂糟糟的。

“怎麼搞的?沒有喂豬食麼?這種事還要我說?”

“鍋裏的豬食已經吃完了,我剛打回豬草,還沒有來得及煮豬食……”

吃完午飯,江盼趕緊收拾完碗筷,煮豬食。三伏天燒火,江盼熱得不行,拿把蒲扇不停地扇風,汗水沿著臉龐嘩啦啦地下淌。

忙完豬食的事,江盼累得骨頭都要散架了。

她把竹床搬到院裏大桑樹的濃蔭下,赤著雙腳,敞開衣襟,又取下頭中不甚漂亮的黑色發卡,悠閑地,就那麼躺在竹床上。她小小的腦殼裏想起了許多渺遠的,美麗的,而又蒼涼的故事。一個人慢慢地想著;整個世界都是那麼地靜謐可愛。長夏的陽光暖暖地流瀉,穿過交錯縱橫的繁枝,斑駁一地。

她在自己滿腦子幻想和輕輕的呼吸聲中沉沉睡去,並沒有注意到穿堂而過的呼嘯的風……

醒來的時候,太陽正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慢慢西沉。整個世界都彌漫著那種紙醉金迷的沉靜光芒,恍惚得仿佛是隔世的渺遠的夢境。江盼抱膝而坐,注視著這渾圓的,輝煌的,慈祥得如同父老鄉親的夕陽。它步履遲緩地落下西山,如此眷戀不舍。江盼的心中注滿了溫暖,她獨自欣賞天空中童話般的夕陽,如此迷人。

江盼看得隻覺不足,她爬到屋頂的平台上,坐在依然有些熾熱的散發著餘溫的瓦片上,依舊癡癡地望著雲霞燦爛的天空和暮色漸濃的大地。

日頭剛剛落下埡口,大王山峰巔有晚霞在燃燒。山林,田灣,水庫和整個村莊都籠罩在一片柔媚的紅光裏。村口的林**上有農人和貪玩的孩童歸家。牛鞭纏著豔豔落霞,鋤頭掛著款款清風。孩童興奮的追逐和呼喊,農人們簡短對話的桑麻餘音,都回蕩在江旦村清寂沉靜的暮空中。

南邊的金山林完全隱沒在老虎頭的陰影中,黑黢黢地,鬼影沉沉,森冷,讓人驚心。江盼趕緊移開目光,轉向眼前的房頂屋瓦。它們都是如泥土一樣的黑色,有的披著綠色的苔蘚,有的瓦縫裏還長著蘆葦,纖柔的嫩綠的枝條,瑟瑟地擺動搖曳。她想,下雨天的時候,這些瓦片是一定會激起劈裏啪啦的響聲的。雨精靈們在上麵跳舞,每一次接觸,都會是一個響亮的吻。望得癡了,她想起新近讀的“珍珠亂撒,打遍新荷”,“留得殘荷聽雨聲”的句子,仿佛聽到了雨聲。

東南邊的天空是純淨的藍色,沒有一絲雲彩;這藍色向西北延伸時,在中間的天空便成了紫色,也是紫汪汪地,十分可愛。再向西北蔓延,天空就是白茫茫的,分布著許多鑲有紅色和黃色金邊的雲彩,簡直就是一幅瑰麗的壯錦!而西邊的天空全部都是紅色,紅色並不鮮豔,隻是很柔和,很美麗,包羅萬象。整個世界都黃燦燦地,而彌漫其間的黃氣仿佛是可以用手捉住的。

江盼一直都喜歡凝視天空,喜歡觀看任何時候天空的景色。因為江盼覺得天空變幻無常,令人捉摸不透,也最容易讓人浮想。

青黑的瓦片上飄起一些隨風而定的東西,青灰色的,乳白色的,泛著幽光的藍色的,正親密地貼著瓦片上升,遲遲不肯散去,好像是告別生死相依的戀人,那麼不可思議,看上去又那麼憂人……

這些炊煙裏飄出瓜果的好聞氣息和純穀酒的誘人清香和濃香,江盼使勁地嗅著。

她想起自己還沒有做晚飯,爸爸可能大發脾氣。但是她舍不得動,隻想一個人發呆,沉浸於胡思亂想中,不願醒來。她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些東西正在蘇醒,但是她終究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在蘇醒,又鬱結,沉澱……

正在發呆的時候耳際響起悠揚的嗩呐聲:

“我的家鄉在日客則,

那裏有條美麗的河。

阿媽拉婭說牛羊滿山坡,

那是因為菩薩保佑的……”

她的淚,頓時就流了下來。

是的,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故鄉了。即便是江旦這樣荒涼的村莊,她還是會向你展示她的美麗與溫柔,用她亙古不變的大地和天空,默默地回報著你,靜靜地承諾著向你保證:但願你的子子孫孫都誕生在她的懷抱裏,安葬在她的懷抱裏。

秋芳站在廚房門口的一溜黃燦燦的光線中,汗津津地,影子被夕陽拉得又瘦又長。

“晚飯煮熟沒?”

“還沒呢!米剛下鍋……”

“瘋到哪兒玩去啦?太陽下山了,還不知道煮飯?這可是從來都沒有的事!果真是越長大越沒有出息!”秋芳聽到還沒有煮飯就氣不打一處來。

她倒不是很餓。她娘親盼著她生下一個大胖外孫,宰了隻母雞,著實讓她大補了一回;隻是全國農村都在改造電網,靈鄉也不例外,江旦村已經半年沒有通電了。農村自古的規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家都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吃完晚飯衝好澡,舍不得花那幾個點蠟燭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