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點推介
作者:施偉
那天中午,我和亞D買了四支冰棒。每人各兩支,一支是菠蘿冰,另一支是綠豆冰;兩樣交替地吮,便有了第三種味道,我倆都喜歡獨創性。冰棒吃過後,我觀看那西瓜販子如何用尖刀在瓜上麵刻出小三角的洞,讓客人知曉他的瓜有多紅——由內而外的紅!亞D跟賣報的啞巴用手語交談了一會兒,他們論談的內容是報紙上報道的“國際形勢”,他懂手語,而啞巴也懂政治、經濟、金融、哲學等等,這是當時車站一大怪事,若幹年後有人回憶起,都錯覺為夢中所見或者電影裏的情景。之後,再也沒什麼能讓我跟他提起興趣,我們就到候車室的長靠椅躺了下來,仿佛出遠門的人提前過來等待車子。我們靜靜躺著,耳畔是車聲、人聲和眾多車聲人聲混合而成的聲音,如同一鍋沸開的稠粥。熟悉的女聲在廣播,提醒旅客們開往某地的客車即將啟程,請大家檢票上車。播音的女孩子叫阿袁,我們跟她很熟悉,她嘴裏字正腔圓的地名我們也很熟悉,但僅限於播音裏,這些地方離我們有的很遠,有的比較近,但我們都從沒去過。開往彼地的客車我們坐過,隻是在車上偷了一番,半途也就下車,我們可不想等失主發覺,報警把我們逮住。
我們天天在車站待著,哪也沒去過。當時,我十六歲,亞D十八歲。我和他,以行竊為生。我給他當下手,在他鉗人錢包時,我負責手持一份報紙,或者手肘上挎著外衣作掩護。“亞D”——我想應該是弟弟的“弟”,但他一再強調是英文字母的“D”,並以瀟灑的字體書寫出來讓我看:A、B、C、D的“D”!
嗬,亞D!
我們快睡著時,有一群人從我們身旁呼嘯而過。
這是車站裏同我們一樣穿著打英雄結襯衫的一群年輕人,他們是另一群人。按我們看他們行竊的手段非但不高明,而且不高尚。就眼下,他們當中那個綽號叫“小同誌”的矮子拿著刀片去割一位旅客的褲兜——以我的經驗都判斷得出這人身上沒多少錢,穿著筆挺的西裝,市區來的小幹部,早年單位配車不方便,所以小幹部下來也得搭搭公共汽車——這人點著手中那摞拾來的車票,想著回去怎麼向單位報銷,一點也不提防身邊假裝候車的年輕人,所以他活該。“小同誌”膽子大,但心不夠細。手一顫,刀片就冰著客人的大腿。小幹部像從夢中醒來,愕愕的,張了張嘴巴。我從他嘴形清楚地讀出兩個字:扒手。但他把那兩個字生生咽回肚子裏。因為,刀片教導他做人要乖!眼睜睜看著“小同誌”從他褲兜掏走一張十元、兩張五元和一些零錢,最心疼的是新近才買的西褲被割了大口子。這情景,邊上好些旅客也看個清楚,而“小同誌”身後站著的同夥雙手抱在胸前,控製了場麵——沒有人敢吱半聲。
他們就是這樣明目張膽,有時在車上偷,別說旅客,就是司機和售票員也隻是敢怒不敢言。他們是車站的一大害!這話本不該由我跟亞D來說,但事實如此。我們不愛搭理這幫人,我們偷我們的,他們偷他們的。偷過小幹部,他們便買票分批上了不同路線的中巴,分頭偷去了——偷那小幹部十幾二十塊隻算熱身運動。那傻乎乎的小幹部,晃著破一大口子的褲子上了另一趟車。我和亞D還在候車室睡覺。當時,“高級鉗工”亞D技術那麼好,隨便偷偷便夠我們一天開銷。我和他,都不想以此發財。用亞D的話說——誌不在此。
亞D睡得迷迷糊糊,向我說了一聲,想去一個地方,我沒聽清楚,他翻了個身子接著又睡著。很奇怪的,我常常睡著睡著就夢到去另一個地方,醒過來和亞D說了,他竟然回答我,是啊,是啊,我也夢到去另一個地方了。許多次過後,我倆說到夢的地方竟然有些相似,也就不再去說它,各自睡各自夢了。我們用很多時間在車站裏睡覺。尤其是白天悠長的夏日,我們都可以睡連環覺了,所謂連環覺就是一個覺還沒醒來,又接上另一個覺,夢裏麵套著夢,一環套一環,到後來想要醒來都嫌麻煩呢,依舊要一環環脫離了方才醒轉過來,否則勢必身陷在哪一環夢裏。有時候,我們一整天都沒動,連吃飯喝水上廁所,全都在半睡半醒狀態裏,慵懶,無精打采,對什麼都無動於衷,就是被套在某一環夢裏的緣故。
阿袁下班時從我們身邊經過,停了一下,又走開了,走之前,特地把小小的圓屁股兒款款扭了兩下。亞D突然醒了,坐在椅子上撇了撇嘴,我清楚體察到他同我一樣在肚子裏罵了聲臭美。阿袁是車站負責人的親侄女,同我們一樣初中沒畢業,但她能被“安排”到車站工作。她有工作!這是她的優越感之一。除此之外,她人漂亮,身材好,小小年紀便能扭得一條好屁股,成為我與亞D定期欣賞的對象。
那時的車站灰蒙蒙的,車子走動帶來的灰塵和尾氣,可以稱得上烏煙瘴氣。車子也破爛不堪,全是些跑起來“咣當,咣當”一路響的東西,而來往的旅客們更是些灰頭灰臉、行色匆匆的家夥。我們除了呼呼大睡外,必須找一些值得一看的東西,不時看看,以保持良好心情。譬如,水果攤剛進來的番石榴、桃子、葡萄、楊梅、楊桃等等,涼茶鋪盛在玻璃杯裏琥珀色的茶水,雜貨鋪裝在玻璃瓶裏五顏六色的糖果,旅客從鄉下帶來的小雞雛和折枝花,還有略有姿色的阿袁……
為了欣賞她,我們隔個時間到播音室“煩”她。她並不是特別生氣,可見她是耐得我們煩的。當然,我們會假作打聽班次什麼的,問這問那,有時她一本正經地回答,有時幹脆板著臉,當作我們沒在說話或者她沒在聽。假如她不搭理,我們就講怪話,或做做怪動作。
阿D學她嬌滴滴的卷舌音普通話:某時幾分開往某地的客車即將啟程,請檢票上車……
去去去,傻小孩子。她是這樣“格得”一聲笑了,然後罵道。
某地在哪呢?我們問她。她說,某地就在某地。說了等於白說,其實她也沒去過。
說著,她不再理睬我們,要開始播音了。播音之前她總要把辮子甩到肩膀後麵才行,臭美得不得了。她的普通話的確標準,不帶半點當地口音。據說,她媽媽是分配到本縣劇團的北方女子,他爸當幹部,利用職權將她霸占了,別人都這麼說的,是真是假也不知。反正,有人見阿袁媽媽下班時走在劇團外頭的街麵,那是一條幽深的老街,兩側花木扶疏,刺桐、夾竹桃、黃槐、桃花、攀枝花、玉蘭、合歡……一年四季都有明豔的顏色,她的人卻是鬱悒、暗淡的。嫁給幹部衣食無憂,有什麼讓她如此哀傷?傳說就此讓人深信不疑!阿袁從小長得像瓷娃娃,是他爸媽的掌上明珠、心肝寶貝兒。她媽媽把她調教得能歌善舞,還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按設計好的路走,她本應讀完初中被保送到某個大城市的藝校。可是,那年她受了一個色狼老師的欺負。那老師把她喊到宿舍裏,對著她做下流的動作……當時,她個子比班上別的女生高挑,大概傳承她媽媽的北方血統吧,發育也比較早,腰細胸高,圓臀修腿,顯露女人大致雛形,甚至眉眼間已具備成熟女性才有的微顰淺笑氣質。不僅是班上的男生,走在學校任何所在亦是男生目戀的對象。其實,那語文老師對她也是好的。她語文成績並不好,但他讓她當科目的課代表呢。老師講課時,不看班上別的同學,隻看著她,仿佛班級隻她一人。尤其是講到深奧晦澀的文言釋義時,總要待到她臉上不再有迷惑的神色,他才放過這個問題,否則,他死咬住不放,深入淺出,淺入深出,反反複複,無休無止闡述著,如同老婆婆的叨嘮。有次,學校運動會的開幕式校長要老師寫份講稿,老師的文采在學校甚至當地都是頗負盛名的。校長對他相當器重,他卻要求稿子須由他的學生來讀,理由是阿袁的普通話標準得接近電視上的新聞播音員。那次阿袁出盡風頭,別人都說她的誦讀聲情並茂,而且能理解她老師那短短數百字稿子裏的韻律美、節奏感,以及每個句子每個字的徐疾輕重,她甚至把篇章中標點符號都讀出來了,這是別人對她的評價。因此,老師對她更是青睞有加。老師時常喊她把作業本或者測驗卷子送去他宿舍,她去了老師總要讓她待一會,讓她看看他的藏書,以及他抄錄在牛皮封麵筆記本上莫名其妙的詩文,這都不是老師對學生應該做的事。他甚至請她喝不知從哪弄來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速融咖啡。老師把咖啡衝在白色牙杯裏,捧著給她喝,杯沿上溢出的棕色汁液,她感覺那顏色有點髒,她假說燙嘴稍候了再喝,她讀詩鈔上他的新詩,那首詩的題目叫《桃花》,她讀著感覺很美,淡淡的哀傷。這時,老師坐在那邊椅子上怔怔地望著她,陡然一隻手伸進自己的褲襠裏。她嚇得推門便跑,回家一五一十告訴了父母。她爸媽去找校長,校長本想袒護那老師,同時推卸自己治校不嚴的過失。可是,你怎麼解釋老師將女學生帶入宿舍,讓她喝速融咖啡讀他詩稿,然後對著她做自慰?顯然是變態的色情狂!校長隻好上報教育局,將老師交給公安機關去處置。
阿袁再也不敢上學去,一提到學校、老師、書本、課堂她都要有受驚嚇的反應,即使是轉到別的學校亦是如此,她爸媽隻好讓她在家待過一些時間,然後通過招工由他叔叔安排在車站上班。
若幹年後,我寫詩有了點名氣,在省文聯開會不期遇著那可憐的老師,他已是著名油畫家,專攻女性肖像。他告訴我其實他暗戀的是阿袁的媽媽,他觀看過她表演的話劇。他承認他那次的行為過激,深表對未成年幼女的傷害而感到內疚。他受到應有的懲罰,被判了不少年。出來後,從無美術基礎的他,竟然弄起了油畫。他的作畫方式有點特殊,總是從人物的眉心畫起,慢慢再擴展到整個臉部,而他捕捉女性眉眼間細微表情的能力無人可及,就此屢獲專業賽獎項,一舉而成名。
這算是一段孽緣吧。以上內情也是後來才聽他講述的,當時我跟亞D隻是覺得阿袁不同於同齡女孩子罷了。而她則自認為比我們多了一番經曆,比我們成熟了,故而喊我們傻小孩子。
那天,亞D從口袋掏出一支紅筆,在牆壁上亂塗亂寫。我記得他寫的是一些斷章亂句:我曾在一個房間唱歌/在另一個房間生兒育女……我的身體樸實無華/我的思想幹淨如同雨水……四月的少女頭戴五月的榴花/張開了雙臂……我再也受不了/我在午夜赤腳出走/我必須將自己/從遠方流放到更遠方……字跡張狂,長戟大槍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他平時那好看的字體。
哎!你亂寫些什麼,等下領導來了叫我怎麼交代?阿袁喊住他,不然不知他還要塗鴉些什麼呢。亞D停了下手,拿那支紅筆端詳著。
阿袁問他,你用的是什麼筆,給我瞧一瞧。他把“紅筆”遞給她。接下來怪異的情景出現了,阿袁把那玩意兒往嘴上塗抹——她拿出她隨身攜帶的小圓鏡,對著鏡子,細致地塗抹與鏡子裏相對應的部位,一隻鮮豔奪目的紅唇出現了。
這是一支口紅!她說,你從哪弄來的?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必定是從某個難得一遇的時髦女郎包裏偷來的。亞D怪怪地笑著。
正午時分,我和亞D躺在候車室的長靠背椅上。阿袁純正普通話的播音在車站的上空飄蕩,我們看見滿天滿地都是紅色嘴唇,像一隻隻粉紅蝴蝶在飛呀飛……
我與亞D定期欣賞的對象還有一個,她叫趙桂英。趙桂英是跟車的售票員,她爸以前是司機,身體不好提前辦了內退,由她來頂班。
她今天跟的是末班車,這趟車出去時天差不多快晚了,到了目的地就待在那個地方的車站,第二天一早發早班過來。我與亞D上了她的車。
趙桂英年紀也不大,但挎上售票員專用的包,在車上為人補票、維持秩序,一本正經的樣兒像個小大人。她向旅客們說,車子要開了,請按票號就座,看好各自行李財物,謹防扒手。趙桂英認識我們,也清楚我倆是幹什麼的,因此,她這樣說倒像是朝我和亞D說,你們也可以動手了,好比裁判宣告雙方選手:比賽開始了!亞D技術很過硬,其實,完全不用我掩護,他都能輕鬆完成。初開始跟他搭夥時,他在人群裏一紮,身體在“目標”上輕輕挨一下,而我的報紙或外衣剛要擋上去,他已晃開,給我的暗示則是已經得手。這等於我的報紙或外衣即便擋上去,也隻能擋住被竊者空空如也的口袋。跟久了,我也看清一點點。他是用腳膝蓋頭輕輕頂了下前麵那人的褲兜,使裏頭放的錢包“遊”了出來,他伸手去接了……
錢包裏錢不少,還有一本工作證,遠城大學教授。教授工資挺高的。亞D認為我們不好拿人家這麼多,便連同工作證送回了一半錢,並夾上一張字條:感謝您的支持,祝您旅途愉快!落款是“D”。竟然是浪漫主義的風格,怪不得亞D與我後來都成為了詩人,當時,至少也算是具有詩人潛質的行竊者!送回錢包和證件,他順手拿走教授口袋裏一本小冊子,一位日本占星家的作品。這小冊子後來我與亞D細讀了許多遍,它判定人的性格與命運不以星座來區分,而是將每個月歸屬於一種花卉。我與亞D都是三月生,屬桃花。該書關於屬桃花的人的命運是如此定論:多情、浪漫、向往遠方。除此之外,則是些晦澀難解的話語,一點也不容易與我們的生活現狀掛上鉤。當年,我們淪落街頭,穿著吊臀喇叭褲,花格子襯衫不扣紐扣隻鬆鬆紮了個英雄結,被稱為“阿飛”,飛翔的“飛”,而不是是是非非的“非”。事情的發生都有原因:亞D父母離婚,離婚後還住在同一所房子裏,在外麵卻各自有別的人。那情景真是亂糟糟的,有天那倆大人吵架,大打出手,亞D在做作業,受不了,抄起小凳子扔向拉扯在一堆的那倆人,砸中過來勸架的外婆。凳子砸破外婆的額頭,外婆死了。亞D就此進了少管所,在裏麵和一個叫老Q的人學會鉗人錢包的技術。因為失手砸死的是他自己外婆,不多久他出來了,後來便混跡在車站。我呢?問題出在我與家父的關係上,不得不輟學離家出走,從鄉下徒步十幾公裏到這縣城的小車站,成為亞D的下手。按照我父親的說法,我是個妖孽,我一出生我母親便瘋了,瘋了後就滿街跑,整天不著家,因此我吃我奶奶的奶長大,當時我奶奶剛巧生下我九姑,分出一半奶水喂我。假如我向人說我是吃奶奶的奶長大,別人定說撒謊,就像有個人說他七月天穿著皮大衣上山釣魚一樣。因此,我從小沉默寡言,喜歡思考,三歲便長了抬頭紋。亞D說,他從小也喜歡思考,六歲就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