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絹墨香沁瓷苑
說瓷賞陶
作者:馮明
大約六年前,在市場老陳那間“簡樸”的店鋪裏見到一隻淺絳溫酒杯,器上寫有“戊寅秋月(1878年,即光緒四年)少軒作”字樣,盡管杯蓋已有脫彩,一幅筆墨古拙渾厚的雙鳥圖憋住了我的呼吸。其雅致的麵貌超乎尋常,細看,雀鳥棲歇石上,形準目炯,溫良的心性自然流露,幾片紅葉點綴畫麵,在平麵的實體上,透過“畫”這扇窗戶,可窺見到空間立體悠然靈動的生命環境。小小一片天地,竟能如此引發人的內在感覺,上手後便沒敢放下。
一日在青蘿拂衣老師家玩瓷,閱過不少全器、名作,而少軒那隻半截溫酒杯叫人心悸。為何不安於一件殘器?唯一的緣由還是畫作撩起的心弦震蕩不已。一隻紅鳥孤歇枝頭,斜伸的樹枝好像在承受了鳥兒的重量後於風中晃悠,小鳥似留欲飛,說鎮定不似,驚恐不似,歡喜不似,憂鬱不似,恰似一種心隨物遷的自得狀態。我驚歎於畫者怎能將鳥兒擇枝微停,卻微顯猶豫、彷徨,並心有所向又似乎琢磨不透的意識與情狀表現出來,什麼叫生動,看了這幅圖畫,我算是長見識了!
去年春上,入蘇州園外苑古玩城“雅雨堂”,主人將深藏的至寶予我等開眼。打開錦盒,見一對少軒花鳥帽筒閃現在眼前,在華滋的背景下,兩隻大鳥緊緊盯著我,那氣場讓我目瞪口呆,一時無言以對,還能說什麼?找不著詞語啊,因為所有欲描繪的言辭都不得體,唯有她自身那種安靜的震撼和真實的存在最能說明一切。經主人同意後我小心上手,重!應當是其畫意的光彩和質感透出的高雅與尊貴叫人驚豔,一時我懵了:由指尖神經傳導出巨大能量,從腦子到全身有一股熱力在擴張,在燃燒!真的,即便善於控製,理性於瓷,那種心跳加速的生理性衝動也是難以撫平的。那一刻,在羨慕嫉妒恨交織的轟鳴中,什麼君子與小人,聖賢與凡夫,怕是誰也區分不明了的。
少軒為淺絳早期畫師,有器物落款“星江(在江西婺源)人氏”,堂名款有見“養心閣”、“雲根(深山雲起處)書屋”的。作品存世不多,資料信息甚為稀缺。他花鳥師法孰家不得而知,可筆下又些微透出五代、宋人的墨氣,把物象的客觀性感知作為第一取向,忠實眼中“有”的世界,我以為其深得五代、兩宋花鳥精髓,用筆與宋人徐崇矩(徐熙之孫)、林椿近;或效元時任仁發、明代的王乾、呂紀,清代華之法,講求傳統筆墨功力,聚焦有曆史民俗涵義題材,融通雅俗,不失自家麵目,若譽其為晚清淺絳彩瓷苑一枝奇葩是不為言過的。
有人說,藏者與藏品是要講緣分的,我不相信,卻又不得不信。去年末,在一個應當不去的時間去了古玩城,店家剛到一隻少軒山水帽筒,見了不得了,不知怎麼辦,語無倫次,喜歡得毫無掩飾(據說行裏最忌諱的表現之一)。沒錢啊,與店家協商拿藏品交換,後經青師斡旋,最終請回了這幅少軒山水圖。
此前,我隻在網上或圖書中見過少軒山水畫幅,每見之都心有所馳,神有所往,舒服於他色彩上的那種青藍基調,將原色與混合色的兼用把握到極致,不知是什麼板眼,它流露出的是全景觀,整幅畫麵的雅觀,形成自己的色調符號,以特有的顏色開啟讀者新的色彩天空,觀之,不舒服都不行呢!
少軒在山水的物象造型上與花鳥有同更有異。同在勾畫眼中“有”的事物,從“實”入畫;不同的是他山水似取法明代沈周、沈士充;近清代錢維城、黃慎筆意,亦現任預一路。山石林壑天地水行舟,皆筆致清逸,意境衝遠,構築了一個靜謐幽深的世界;又墨彩虛實,放達情懷,在自然裏抒發性靈,是一個若即若離於現實的浪漫主義畫者,一個懂得“形之可見,非色之美;音之可聞,非聲之善”的晉人玄妙哲學和審美觀念的畫者,更是一個善於在想象中熱情抒發,具有豐富詩情的瓷畫大師!
這隻帽筒作於壬午年,即光緒八年,詩書畫印全,題句出自柳宗元詩《漁翁》的中間兩句:“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