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大街凶殺案(上)(1 / 3)

不論是和家人還是和同僚,在回憶起誅殺吳曦那件震驚朝野,轟動西北的大事件時,安丙並不喜歡一上來便展開宏大的敘事,反而總喜歡從開禧元年歲末那個黃昏說起。那是一個積雪堆壘,阻塞了家家戶戶出行的道路,街道因而顯得安靜得過分的黃昏。那個黃昏,他結束了那一年的全部工作,因此心情舒暢,突然來了興致,決心且不回後宅歇息,卻叫了在軍中給自己當護衛的弟弟安煥,換了便裝,一同來到街上,要去城裏新開張的那家金牛酒家小酌兩杯。金牛酒家的十年存釀醇厚甘洌,回味悠長,不輸於安丙老家甘溪場的落鴻渡酒。三杯冷酒入愁腸,可著離人思故鄉。早已五十開外,在外為官多年的安丙,在那個歲末的黃昏,有些思念那遠在華鎣山下,渠江岸邊的故鄉了。

安丙自淳熙年間考中進士,除了先後兩次丁父母之憂,其餘時間一直在外為官,曆任大足縣主簿、利西安撫司幹辦公事、曲水縣丞、新繁縣知縣、小溪縣知縣、隆慶府通判、大安軍知軍。在外久了,每到年節,滿腹都是思鄉之情和歸家之念。

一向繁華熱鬧的大安軍治所所在地三泉縣城,在那個黃昏顯得空空蕩蕩,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冷清得店鋪都懶得開門,偶爾一隻身披積雪的野狗從某個破洞裏鑽出來,在牆角雪地裏嗞嗞地撒一泡冒著熱氣的狗尿,然後使勁晃動身體,將積雪抖落地上。

地上,積雪雖厚,卻掩藏不住街道本應該有的豐富信息:散落的柴草,雜亂的足跡,清晰的車轍,黑乎乎的騾馬糞便,胡亂扔在街邊的畚箕、籮筐,懶得收回家去的各種攤點……安丙饒有興致地將這一切都搜羅進眼底,衙門前往金牛酒家的這段距離,足夠將他對大安軍精心治理所呈現的興旺繁榮一一地展現在他眼前。

他記得,從衙門出來,一直到金牛酒家門口,他的興致都很高。因為金牛酒家沒有像其他店鋪那樣早早打烊,關門避寒,而是高掛了燈籠,大開店門,笑臉迎接寒風中可能上門的生意。這種做生意的態度,他非常喜歡。

然而,當安丙在店家熱情的迎請中一腳剛踏進酒家,另一隻腳還沒來得及離開雪地時,他那塞滿胸懷渴望借酒抒發的鄉愁,卻陡然凝固,並定格為一個僵硬的進店動作。他瞬間定在店門外的僵硬動作很快便傳導給了貼身護衛安煥。安煥敏捷轉身,按劍回望,凜然有大俠的風範。

掃了安丙興致的,是四個正在他治下的大安軍街道上撒野的人。

空蕩蕩的大街上,突然間就冒出了這麼四個特別不應景的人,安丙氣得快笑了。誰這麼不要小命了,竟敢在大軍屯駐的大安軍大街上胡作非為?

安丙停下腳步回望的時候,金牛酒家掌櫃的和肩頭搭了根抹布的店小二,以及七八個吃酒的客人,早堵到了門口,一齊探頭朝外望。好奇心驅使他們比安丙都更迫切地想知道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激越的刀兵碰擊聲又像一道無形的高牆,擋住了他們的腳步。他們就那樣滑稽地堵在門口,不讓他們的父母官進店。

進入安丙和一眾堵在門口的家夥眼裏的,是三個黑衣蒙麵,一副夜行打扮的人。他們手持單刀,凶狠地朝另一個身穿羊皮襖子的青年招呼。青年右手持劍,左手捂著胸口,腳步踉蹌,且戰且逃,從街頭直望酒家這邊過來。他踢碎了幾坨積雪,踩扁了一堆馬糞,嚇得正在糞堆上找食的幾隻母雞驚叫著飛跑了。

眾人看得明白,青年臉上被劃了至少兩道口子,傷口肌肉外翻,血肉模糊,麵相顯得格外猙獰。而他捂住的胸口,雪白的羊毛襖子被染紅了一大片,指縫間猶自有鮮血汩汩湧流。一個膽小的家夥喊一聲“殺人了”,扭頭跑進大堂,登登登上了樓,卻又忍不住好奇,轉而伏在窗前俯看。是掌櫃的。掌櫃帶頭,其他幾人當然效仿,也登登登登轉瞬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