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霜殘(1 / 3)

阮青梅

我,阮青梅,十九歲,阮家第七十二代傳人。

天都阮府,乃是聞名天下的醫藥世家。與沐陽金針洛氏並稱於世。

現任家主阮昭淨,是我的父親。年少成名,醫術高明。如今雖已年近不惑,卻是聲名愈顯。隻因我的父親——這個以醫術著稱於世的煊赫男子早年喪妻竟未再娶,以致如今膝下隻有一女,比之那些妻妾環繞的世家子弟,自然令人唏噓惋歎其深情。

而我的母親,則是個身體羸弱的貧家女子,因著父親的傾心而得以飛上枝頭做鳳凰,成為了阮府繼承人的正妻,亦是,唯一的妻室。隻可惜她天生福薄,故而生下我不久便撒手人寰。

當然,這是旁人的說法,也是多年來流傳在整個天都的最可信的說法。隻是,我那可憐的母親竟卑微到連名字都未曾留下。這便是癡情麼?我常常冷笑。

真相,往往掩藏在最深處,因為不堪。而我,恰恰是那些知曉真相的為數不多的人中的一個。

我的母親,其實是個世家女子,因為家族嫌隙無法光明正大地嫁予父親。所以,她拋棄一切隻身隨父親私奔離去。背井離鄉,無名無分,隻是因為她對父親的一腔深情。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癡情女子,卻也是個癡傻女人。因為,她錯估了榮華富貴錦繡前程對於一個男子,尤其是一個身具長才心誌高遠的男子的吸引力,也高估了所謂的愛情與自己,在他心中的價值。所以落得,下場悲慘。

怨麼?不,我是不怨的。隻是,有一點心冷罷了。真的,隻有,一點點而已。

父親是個嚴謹的人,嚴於律己,待我,也是極嚴苛的。以致於在我的記憶裏,他竟從未對我笑過,即使是一個微笑,都是奢求。

而我,卻是阮家的異數。提及阮家長女青梅,天都人士均是一臉無奈之色。隻因我在一年之內做了兩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先是一碗湯藥解了張員外多年的宿疾,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一夕之間神醫阮青梅之名傳遍了整個天都;父親自然,也是知曉的,可是卻沒有說什麼。我很失望,他不是自小教導我要韜光養晦的麼?

另一件便是幾個月前眼睜睜看著江府公子重傷斷氣而不施以援手,於是,眾人皆知,阮青梅雖醫術了得,卻性情古怪,見死不救。你看,謠言的力量多麼偉大啊。它可以令人在一夜間成名,不是美名遠播,就是臭名昭著。隻是我行事素來乖張,不畏人言,所以,這些謠言對我而言,沒什麼。

可是對阮家來說,就不是小問題了。阮家是個大家族,旁支別係甚多,為這家主之位,曆來爭執不休。我雖是長房嫡女,奈何卻是女兒身份,這家主之位,自然也就成了我那些遠的近得表兄弟叔叔伯伯們覬覦的對象。對此,父親卻是置若罔聞,這一點著實令人疑惑——

阮昭淨

晚晴初照,梅紅霜冷。

我站在梅樹下癡望許久,忍不住低歎道:“你母親,當年是極愛梅花的……”話未說完,忽然頓住,我這是在做什麼?懷念麼?

眸光森冷,如,芒刺在背。我微微苦笑,早該想到的,從小到大,每每在這孩子麵前提到明華,都是如此。她是在怪我嗎?當年拋下她的母親獨自跑回來。隻是我始終不明白,她當時那麼小,為何會記得如此清楚?心下一歎,父女父女,我與青梅,何至於斯?

轉身朝廊下望去,有那麼一瞬的恍神,朦朧中仿佛明華在朝我微笑招手,明華,明華……我唇角微勾,幾乎喚出聲來,卻猛然一驚,那明明是青梅啊,是我與明華唯一的孩子,青梅。

明華喜歡穿白衣,她始終是明媚而溫婉的。即便在那樣的境況下,在那樣的選擇下,也還是微笑著的。可是青梅,她,卻獨愛黑衣。是的,這個孤寂的孩子總是毫不厭倦地穿著各種各樣的,黑衣。黑色,遺世獨立麼?我開始懷疑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如果說,在失去明華的日子裏,我之所以還能如此坦然地麵對這個肮髒的浮華人世,那是因為,放心不下這個孩子吧。

不是不遺憾,不是不傷心,隻是……抬頭看著明華當年拚死保護的孩子,如今,她已是盈盈獨立的少女了,那麼,已經是很好,很好了。

她是在笑麼?這個孩子,從不吝惜她的笑容,卻,永遠是冰冷嘲諷的。縱使心中無愧,在望著她冷淡的神色時,卻還是禁不住心頭一冷,隻得微微苦笑:“也罷,如今與你說起這些,倒是我矯情了!隻是,你是我阮家長女,亦是第七十二代嫡親傳人,無論如何,該負起你的責任!父親的時日,不多了……”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緩步離去。

“責任麼?還是放不下富貴?”身後傳來青梅冷冽的嘲諷,我腳下一頓,竟是再不能向前一步。

“當年,就是因為這些才會拋下我的母親跑回來的吧!”字字誅心!我心下大慟,身形微微一顫,然後,一言不發地離去。

青梅,青梅啊!你可知道,阮家的一切於我,隻是浮世羈絆過眼煙雲罷了,而你,卻是我愛逾性命的孩子啊!明華,明華,你的母親,是我此生最大的傷痛。若非因你,我早已隨她而去,又何必在這紅塵俗世孤獨飄搖?

從小到大,我苛待你,冷淡你,隻是不想你對我投諸過多的情感與依賴,隻是為了在我離去之時,你獨自一人仍然能夠過得很好。如此而已。隻是,如此而已。

可是,這便是你的報複麼?是嗬,我若非為了榮華富貴,又……又怎會拋、下、你、母、親,你又怎能不怨,不恨?隻是,既然當初做出了那樣的決定,那麼,無論今日是怎樣的局麵,我都不能,有絲毫的後悔。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明華用命換來的!——

阮青梅

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我的心愈來愈冷。從來不解釋麼?是不屑?還是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呢?

從小到大,受盡屈辱與錯待,卻無法從他口中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讓她能夠相信一直敬若神明的父親不是負心薄幸之人,讓她能夠有一個支撐自己麵對流言蜚語的力量。讓她相信,這個世上是有真愛這種東西的存在。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阮家長女,醫聖後人麼?我微微勾起唇角,一臉的,詭異。

在之後的兩個月裏,阮家狀況百出。先是藥物作假,然後藥方外流,信譽一落千丈,整個天都傳得沸沸揚揚。緊接著,阮家四分五裂,爭奪家主之位、祖傳藥方的不乏人在,一切,岌岌可危!然而,奇異的,父親卻始終冷眼旁觀,竟沒有絲毫意欲挽回的跡象。

然後,他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我卻沒有絲毫歡愉,隻是覺得心裏很沉,很沉。或許,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是錯誤。

三個月,他,竟沒能熬過三個月?我站在清冷的靈堂前,望著假惺惺的族人,心裏隻是詫異,間或,還有一絲我不想承認的心痛。因為,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要我好好的。

好好的,好好的?我難道不好嗎?自小錦衣玉食,出身世家豪族,除了沒有母親的照顧,我,什麼都不缺。

可是,他真的知道嗎?知道我的寂寞,我的傷痛,我的蒼白時光蕭索年少。或許,他才是最睿智的那一個吧,自始至終,都是冷靜的,超然的。以致於我常常會有一種錯覺,他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隻是沒有點破罷了;甚至於,他原是等待如此結局很久了。不,不是的,倘若阮家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無足輕重的,那麼當年,他又為何要拋棄深愛他的母親,在她病重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