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麼來安慰你

策劃

作者:本刊編輯部

MH-370,成了我們心中難以言喻的痛。原本是載滿幸福與甜蜜的飛機,去哪兒了?一天前還笑著離開的親人,去哪兒了?哀痛、絕望撕裂家人們的心,等待的每一分鍾都是折磨。看著哀哭的家人,我們的心生生地被揪痛,該拿什麼來安慰他們,讓他們能度過這段可怕的日子?讓他們能有勇氣好好地活下去?

安慰,在這一刻竟成了最大的難題。生活中,人們會遇到很多困境,失戀失婚、職場受挫、身染重病,甚至是失去心中至愛。身邊的人無比悲傷,卻不知從何說起;萬分同情,卻難以傳遞。人生幾多風雨,誰不會遇上難處與絕境?而支持我們挺過來的,就是身邊人的安慰與愛。

如何真正地安慰到需要的人,而不是雪上加霜、在傷口上撒鹽?如何真正地理解和接納他們的痛,而不是強迫他們假裝堅強?本期,我們一起探討安慰的藝術,補上這人生中重要的一課。

谘詢師手記:

在麗都陪伴馬航失聯家屬的那些日子

文 | 張麗(北京聞心齋心理谘詢中心)

2014年3月8日, 馬航MH-370沒有按預定時間到達北京,機上載有239位乘客,其中154位是中國同胞。隨著飛機失聯信息的發布,親人可能不幸遇難的恐懼和悲痛在家屬入住的北京麗都飯店裏彌漫著;與此同時,飛機可能被劫持、親人幸存的希望也在各個角落傳播著。

突如其來的噩夢

3月9日,我趕到馬航失聯家屬居住的麗都飯店。飯店把大堂西餐廳劃為失聯家屬用餐專區。按照國際慣例,家屬區被隔離,開放式的西餐廳裏麵是家屬,欄杆外是記者和各方工作人員。攝像頭對著家屬區,小心翼翼地等待時機拍照。家屬們默默地進進出出,沉重的表情有些呆滯。我對組織心理援助的工作人員說:“我們現在能夠做的隻是陪伴。在失聯家屬沒有表示或要求幫助時,不可以貿然打擾。”

在場的每一位失聯家屬,本來都是滿懷喜悅地接親人回家,突如其來的災難性消息,完全打破他們的預期,並把他們的心推向恐怖的深淵。他們一開始的反應是震驚、不願意相信:“怎麼能夠發生這樣的事情!”“這是真的嗎?”然後是強烈的對抗:“為什麼會是這樣!”“我兒子那麼年輕,為什麼不讓我替他!”對抗後,一些人進入呆滯的“雕塑期”,目光凝重、行動遲緩,仿佛失去生命的活力;一些人不住地哭泣,眼睛紅腫,更有許多人徹夜不眠,苦苦地煎熬著。而新聞發布會上,馬航方麵含糊的發言及回答,更激起家屬的憤怒情緒。一些人從呆滯、悲哀轉換到大聲怒吼,甚至向馬航工作人員扔水瓶以示抗議。

災難性的危機事件,帶給他們巨大的心理衝擊和創傷。此時,他們的任何反應都是遭受創傷下的正常反應。作為心理谘詢師,我們必須尊重每一個人的不同反應和此時此刻的表現,要滿懷敬畏之心去陪伴。

有一對老夫婦,他們的兒子、兒媳、孫子、兒媳的父母都在失聯航班上。這噩夢般的消息讓老夫婦幾乎失去活下去的動力。麵對他們,我們哪裏敢說“感同身受”這4個字?任何安慰的話都是那麼蒼白無力。

喪失的痛徹心扉

麵臨極大可能的親人喪失,這種痛苦是錐心刺骨的。我們知道,154名中國乘客中,1/3是“80後”。他們有的是攜家人度假,有的是公差,有的是遊子回家飛機不知去向,找不到下落,大部分家庭可能成為失獨家庭。老年喪子伴隨著對以後生活的擔憂,更是痛上加痛。

有的媽媽一遍遍地呼喊:“兒子,你在哪兒,快回來吧,媽媽想你”;有的爸爸看護著哭得幾近昏厥的妻子,自己默默地流淚;有的媽媽宣布自己的決定—“孩子如果不能回來,我也不活了”;有的爸爸咬緊牙關,不斷地吸著煙沉默著;有的媽媽在餐廳看到孩子最喜歡吃的菜,一下暈過去;有的爸爸窩在沙發的一角,抱頭痛哭,老淚縱橫……令人心碎的情景不斷衝擊著我們每個人。

心理谘詢師所能做的隻有完全從他們的需要出發,用心陪伴。陪伴著他們等待消息,陪伴著他們從噩夢中走出來。如果說陪伴可以獲得良好的效果,那是尊重和接納他們此時感受的結果。

3月13日,終於有家屬主動要求心理幫助。在工作人員的安排下,我來到家屬區,陪伴一位60多歲的母親。我是在她住的房間裏,與她單獨見麵交流的。當我進入房間時,她正坐在窗前的座椅上。她的雙眼紅腫,頭發蓬亂,麵容憔悴,眉頭緊鎖。我們之間有個小茶幾,我將身體完全對著她,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她疲憊地告訴我,昨天夜裏沒有睡著,腦子裏總是在想孩子,心裏堵得慌。她本來想調整一下壓抑的心情,在親友的勸說陪同下走出麗都飯店,進城看看。沒想到,當她在地鐵裏看到年輕人急匆匆行走的身影時,突然一下子就崩潰了!她想起兒子電話裏曾多次告訴她,每天上班要坐地鐵,地鐵裏人很多,但時間有保障……她仿佛看到了兒子的身影,可那些年輕人都不是她的兒子!回到麗都後,她一直哭,頭很疼,就是睡不著。

這位母親一邊訴說,一邊流淚,我真的很心疼她。我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安慰她,隻能先肯定她的感受,然後幫助她宣泄情緒:

“遇到這種事情真的是太讓人難過了,自己的兒子能不心疼嗎?”

“嗯,我的心疼得慌啊,我的兒子啊,媽想你啊……”

“如果喊出來舒服點,你就大聲喊出來……深呼吸,呼氣的時候喊出來,睜開眼睛,對,睜開眼睛……”

讓她睜開眼睛,是為了保證她的現實感。我陪著她,守護著她,任由她把心中的悲痛宣泄出來。看到她漸漸恢複平靜,我遞給她一杯熱水,她喝了幾口,至此,我們之間建立了一個很好的連接。

我轉而和她聊起來:“你兒子是什麼樣子的?你身邊有他的照片嗎?”

“有,我手機裏就有,我給你看看。”她從手機中翻出一張兒子的照片,我看到一張帥氣文靜甚至還帶有幾分稚嫩的臉孔。“這是你的兒子?看起來不到30歲吧?”

“這是他前兩年照的,他今年31歲了。我31歲才生的他。”

“那他是獨生子嗎?”

這位母親點點頭:“我結婚5年才有的他,很不容易啊。我兒子從小就乖,愛學習,可努力了,學習一直特好,大學考到北京,畢業就留在北京工作……唉,當初他說留在北京工作壓力特別大。昨天看到地鐵裏有那麼多人,我就明白了,每天上班、下班真辛苦。他一直想讓我們來北京住一陣子,可我們怕給他添亂,怕麻煩他,就一直沒有來。我真後悔,當初應該讓他回家工作,如果他不留在北京,也就不會出這事情了。他去馬來西亞是出差,單位派他去的。如果在我們老家,哪有出國的機會?也就沒有這種禍事了。”

我說:“是啊,如果他不留在北京工作,回去找份工作,也就沒有出國機會了。可是你兒子的意思呢?他想過要回老家工作嗎?”

“他不願意回去。其實我們也願意讓他在北京發展,哪兒忍心把他拽回去。他讀了那麼多年書,受了那麼多苦,不就盼望有個好前景嗎?”

我點頭:“是啊,當爹媽的都希望孩子有個好的發展前途,有更好的事業追求。”

“唉,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出這種事!現在還沒有消息,會不會是劫持啊?如果是劫持,那人是不是還活著?”

望著她那閃現一絲希望的眼神,我真不忍心給她哪怕是一點點打擊,更何況,此時飛機已經失聯6天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件,我覺得什麼都有可能。”

“希望他們還在,飛機被劫持,人還活著……”她緊鎖眉心,喃喃自語,淚水又湧出。

我輕聲對她說:“你的眉頭快擰成一個疙瘩了,我幫你揉開好嗎?”她點頭同意。於是我站在她的身後,攏過她的頭,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並在一起,雙手在她的眉心處左右交替叩擊,力度由輕漸重。

她開始出聲哭,一邊哭,一邊繼續訴說著。我輕聲鼓勵她:“繼續說,難過就哭出來!”然後,雙手陸續移到她的太陽穴、上嘴唇、鎖骨下左右骨窩處,進行左右交替叩擊。大約5分鍾,她的哭聲停止了,對我說:“我困了,想睡覺。”我也停止了叩擊:“睡吧。”很快,臥室裏響起了鼾聲。

這次陪伴,完全不同於任何我經曆過的心理危機幹預或心理谘詢。在此情此境中,以尊重、接納、體貼的態度,找到可以與對方建立信任關係的點,有效地給予陪伴關懷和安撫,減少創傷帶給他們的身心傷害。我在她各個敏感點的左右交替叩擊,是在運用眼動療法(EMDR技術)幫助她緩解身體的緊張和情緒淤積。馬航失聯這樣的危機事件對家屬的心理造成重大創傷,這種創傷事件使人對現實處境無法做出恰當的反應。在這裏,我運用EMDR技術理念,通過左右交替叩擊使患者隨著左右、左右的節律,神經係統做出類似睡眠時的快速運動,消除心理和生理的過敏反應,使創傷性記憶不再控製人的情緒。

前所未有的艱難等待

在多日艱難的等待中,每個人的心理狀態都在自己的情緒起伏點上。有的人情緒正處於最低點;有的人可能有些緩解,正從最低點向上升;還有的人可能正在向下跌落……我們必須理解每個人的不同表現,都是不確認的危機事件中的正常反應,接納任何狀態的出現,才有可能做好陪伴,然後通過陪伴將創傷性綜合征發生的可能降到最低。

在失聯家屬中,有一位妻子處於極度抑鬱的狀態,她從早到晚地哭,不吃飯,不睡覺,並且有自殺傾向。在她的心中,丈夫就是她的天,他如果遭遇不幸,天就塌下來了,這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想接受的。她身邊的谘詢師不斷地做出各種嚐試去陪伴,在陪伴中艱難前行。

還有一位女家屬,她請求我幫助她的父母,說自己沒事,不需要心理幫助,她隻是想去馬來西亞看看。然而,在飛機上的是她的丈夫,顯然最痛苦的應該是她,而不是她的父母。對於拒絕接受幫助的家屬,我們不會強迫她接受谘詢,而是根據她的需要進行陪伴。

我接觸到一對夫妻,他們的孩子在失聯客機上。開始是妻子反應強烈,哭得死去活來,在我們的陪伴下情緒漸漸緩解。可當妻子剛剛好些時,一直很理性的丈夫突然爆發了!家屬喊我過去時,我看到丈夫正抱著自己的頭痛哭著,妻子在一旁勸著:“不許這樣,不許這樣,我剛好點,你又來招我,快別哭了!”

我走上前,用眼神止住妻子的勸說,拉著她貼近坐在那裏的丈夫。我對妻子說:“讓他哭吧!這麼多天,他惦記著老母親又要照顧你,一直在克製著自己,太憋悶了,該釋放就釋放,哭出來會好受些!”丈夫得到鼓勵,索性放聲哭出來,妻子當場愣住了。

我在一旁提醒妻子:“你的丈夫現在很難過,抱著他,去抱著他!”她伸出雙臂去抱丈夫,丈夫可能不習慣,也可能是害羞,身體被妻子抱著,頭卻扭向另一邊。我站在丈夫身邊鼓勵他:“現在抱著你的是你媳婦,是和你相依為命的妻子,她和你在一起!”說著,輕輕地推了一下丈夫的肩膀,他一頭靠進妻子的懷裏,盡情地哭著,妻子撫摸著他的頭、他的背,兩個人抱在一起……

我的心跟隨他們跌宕起伏。我看到這對夫妻在相互支撐,他們的獨生兒子有可能永遠不能回到他們的身旁,接下來的日子,要靠他們互相支撐著走下去。進而,我更感受到陪伴的價值,以我們的敬業和專業能力,在不露痕跡的互動中,協助他們尋找並建立支持係統,讓他們意識到珍惜身邊的人,也是對自己的支撐。

在麗都,我們發現每天都有新的家屬進入。這些人大部分是失聯乘客的親人、朋友、同事,他們的進入減少了失聯乘客直係親屬的孤獨感,從某種意義上講,也起到了親情陪伴的作用。要知道,這是前所未有的航空危機事件,漫長的等待對家屬們來說,既是殘酷的,又具有心理自我整合的意義,給家屬們建立起支持係統留出了時間和空間。

期待中的恐懼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