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財神

小說世界

作者:劉軍

家家年三十都要接財神,二乎年年年三十都要送財神。

早飯一過,二乎就棉衣、棉帽,皮鞋、手套,窩窩囊囊地穿得像個大窩瓜,肩上還要背個塑料袋子,懷裏抱著一摞油印財神,儀式正式啟動。

本應就近就便,由近及遠,二乎卻從村西頭繞到村東頭,挨著門臉兒,張老三、李老四,一家一家地往前數。直到把頭兒許海山第一家,才咣咣咣敲門。

季老三從胡同裏趕著十幾隻小尾寒羊走過來,見二乎就笑,“真是大姑娘要飯,死心眼兒,送財神也不查戶口,管他東家西家,送送就得了,還繞這麼大個圈子。”

“家有家法鋪有鋪規,要飯還得有個幫規,別說送財神了。”

“行,到底是二乎!”季老三一甩鞭子,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也跟著響起來。二乎就笑,“小樣,還打連發呢!”

許海山笑眯眯地打開大門。二乎拱拱手,“財神到家,恭喜發財,發大財!”

“你也發財,到屋吧,吃飯沒?沒吃就吃點再走。”二乎說吃了,不到屋了,還得去下家呢。低頭從紙摞子上拿起第一張財神,遞給許海山。許海山從兜裏掏出一遝錢,見手裏都是一百、五十的整錢,一元票隻有一張。就對屋裏喊,“小翠,再給我拿一元錢來!”二乎說一元就一元吧,不用再拿了。許海山說大過年的,一元錢哪行!

第二家是李玉峰。敲了十多下大門,李玉峰媳婦才從屋裏出來。拉著臉,也不說話,隻把大門打開一條縫兒,接過財神,遞給他一元錢,門栓一劃,轉身進屋了。他知道李玉峰家供狐仙、黃仙,據說二位大仙久居深山,喜歡幽靜,不能吵鬧,一吵鬧就不靈了。李家人平時很少往屋裏招人,過年過節就更不用說了。二乎理解,也不想討嫌,擱手擤了一下鼻子上的清粉,就往下家走。

於二叔家的門怎麼敲也不開。以前也有這種情況,人家聽到有人敲門,先從窗戶或門縫朝大門外看看,見是要飯或送財神的,就假裝家裏沒人不開門。他自己就拒絕過好幾個給他送財神的;都是同行,扯啥呀。於二叔肯定不是這種情況,人家不但有錢,還熱情好客,常常半路上遇到要飯的還給個塊兒八角的,大過年的更不能拒絕送財神的呀,又鄉裏鄉親的。他看了看大門裏的鎖頭,很難斷定是屋裏有人沒開門呢,還是出去辦事把門反鎖了,就在大門外等。今天可不善茬兒,假陰天,西北風,樹梢呼呼直響,地上的塵土、草屑忽悠一下刮起多高,一股煙就飛走了。二乎縮著脖子,跺著腳,在原地不停地轉圈兒。二乎看著穿得不少,其實哪樣都不紮實,棉衣棉褲又大又空,裏邊除了背心褲衩,就是個空殼子,風順著褲腳袖筒呼呼地往裏直灌。皮鞋是矮腰二棉鞋,比二乎的腳至少大兩號,鞋麵全是褶子,裏邊的絨毛磨得溜光,前臉折得從外邊能看見裏邊黢黑的腳背,二乎兩條腿一長一短,稍不留意就掉下來了。帽子看著是帶毛的,其實是亞麻的,裏邊好幾個地方都開線了,走一走就得用手往裏塞。要不亞麻就露出來了……說白了,二乎的穿戴都是民政局免費贈送的,當時頂多八成新,到二乎手裏再穿個一年半載的,細節就不用說了。

香子她媽從大門口路過,看見二乎就一驚一咋的,“於二哥和小剛在老孫家小賣店呢,說不定啥時候回來,你還傻老婆等茶漢子地站著幹啥?”劉二媳婦跟上來說,“站一天也得等呀,要不大過年的出來幹啥?要是大奎,你看他等不等?”二乎說看你說的,落一群不落一人,於二叔咋的,大奎咋的,都得去,一家也不能落;尤其大過年的,人家不圖別的,還圖個吉利。劉二媳婦撇撇嘴,“二乎就尿罐子鑲金邊,嘴兒好,我看你落一群不落一人的!”拎著兩條鯰魚,屁股一撅,縮著脖子就跑。幾分鍾後於二叔領著小剛回來了。老人很高興,也很心疼,“你看你,這大冷天還讓你在外邊等著,快進屋裏暖和暖和!”二乎說沒事,也不咋冷,走一走就暖和了,跺跺腳,還問於強和他媳婦咋還沒回來?於二叔說快了,車馬上就到了,“啥東西都有,啥也不讓買,小祖宗不等呀,非要‘小洋人“小土人’的,唉,上眼皮,活祖宗,跟他啥招兒沒有。”小家夥懷裏抱著一聯“小洋人”酸奶,手裏拿著一支雪糕,不時地放嘴裏吮一下,再嘶哈哈地一咧嘴,像大人喝酒似的。二乎說現在都這樣,誰家不把小孩舉在頭上。於二叔一邊開門,一邊拿十元錢遞給二乎。二乎說太多了,少給點吧!於二叔說不多,大過年的,你也不易。小剛卻撲上來搶。“我要橡皮泥咋不給買?給要飯的。”於二叔舉手要打,“你再得瑟一個,誰是要飯的?我揍你了,這麼沒有教養!”二乎明知道於二叔的手落不下去,還是上去拉扯。小剛指著爺爺手裏的財神據理力爭。“那玩意咱家還有五六張呢,要它幹啥?人家都給一元,你給那麼多錢幹啥?看我不告訴我爸的!”於二叔繃著臉,像生氣的樣子,噗哧一下卻笑出來,“這小活祖宗可咋整,一點沒有教養;趕緊跟爺爺進屋,你爸你媽一會就回來了,雞魚還沒燉鍋裏去呢。”二乎讓小剛說得有點鬱悶,走多遠還想,的確,就一張紙,進價才一毛五,人家至少給一元,趕上搶錢了。可話又說回來了,有能耐,誰大過年的一家家地給人送財神,像要飯似的。

馬德福家老差勁了,姑娘兒子都在城裏上班,老兩口又種大棚,又養肉雞的,隨便從手指縫裏啦啦點兒,都能把他撐死。鍋裏蒸那麼多餃子,熱氣騰騰的,一個也沒舍得。你沒看給那個饅頭呢,馬德福媳婦站屋地下想了半天,好像回憶幾十年前的事情,最後站在凳子上翻找。頭上的花筐都快翻掉底兒了,才找出一個饅頭。二乎一打眼就覺得不對勁兒。加上光線灰暗,怎麼看也分不清是石頭還是饅頭。二乎一出屋就把它撇進狗窩裏。母狗嗚嗚叫了兩聲,也沒出來,屋裏人也沒有反應。二乎的氣還在肚裏憋著,就管隔壁徐小個子要個二踢腳和半截煙頭。乘人不備,點著扔進馬德福院裏。“嗵、乓!”當當兩下,馬德福媳婦很快從屋裏跑出來,“誰這麼不要臉,放二踢腳往院裏扔?狗剛下崽子,俺那是德國種呀!”二乎貓著腰,哧哧地笑著跑了。

接下來是大柱子了。二乎剛邁進門檻,大柱子就讓他到西屋先等一會兒。他和媳婦有點事兒。有個屁事,芝麻大點事也嘀咕來嘀咕去的,有時候還插上門,拉上窗戶簾兒,像地下黨似的。西屋就大柱子丈母娘薑二奶一個人住,平時也沒人過去,薑二奶一見二乎,像見了親人,又是讓座又是遞煙,還挖著手往炕裏讓。二乎說他不抽煙,放下財神和塑料袋子。把煙笸籮往一邊推推,隨便坐在薑二奶身邊。“今天咋這麼得閑,還上我屋裏坐坐?”二乎不想說送財神,怕薑二奶笑話,就說有點事找大柱子,順便看看二奶。薑二奶一撇嘴,“我說嘛,誰有閑工夫看我這老婆子,七老八十、走一步掉一塊的,說不定哪天腿一蹬就那麼地了。”二乎說看你說的,二奶。我不就是來看你嘛!拿起煙笸籮裏的紙條笨手拉腳地給老太太卷煙。薑二奶雖說在姑娘身邊比在兒子身邊小心,時間長了也沒人重視,有時候上廁所來不及尿了褲子,別說姑爺,姑娘也摔摔打打的。老少輩為瑣事經常舌頭碰牙,有時街坊鄰居也跟著塞牙縫子,他可不想跟著添亂。老太太心裏一點也不糊塗,二乎雖然不承認送財神,薑二奶一看他的裝扮就明白了,幾句話之後,就問他咋樣,“各家還行吧?給的都還夠意思啊?”二乎說還行。有給錢的,有給包子饅頭的,也有給餃子、油炸糕的,還有給豬爪、白鰱魚的……薑二奶說挺好,一個人夠吃一陣子的了。二乎點點頭,說吃不了都得放倉房裏凍上,有時貓還進去禍害,上邊還得擱雪或破桌子啥的壓著,擱屋裏幾天就出味兒了。薑二奶說一個人也不容易,有相當的該辦還得辦一個。“有四十啦?”二乎說過去今個明天就四十一了。薑二奶說沒事兒,男的五十成家也中,隻要有那個命的話,丫頭兒子該有還有。二乎嘴上應著,心裏卻想,都四十多了,還辦啥了,誰家還有大姑娘小寡婦地等他;還丫頭兒子,就他這體格,自己還不知道咋養活呢。薑二奶欠起屁股。往炕沿邊上挪了挪,看看塑料袋子,小聲問他有沒有給蕎麥餡餃子的?二乎說有啊,“張老三家給的就是蕎麥餡餃子。”薑二奶不好意思地笑了,“給我兩個嚐嚐唄,我就愛吃蕎麥餡餃子……在姑娘家住著,姑娘倒沒啥說的,姑爺知道了,不得說老丈母娘吃飽了撐的,起高調,嘴饞呀。”老太太眼睛眯眯著帶睜不睜的,沒牙的嘴把下巴顯得又彎又突出,臉上的皺紋又深又密,人麻木得像個丟在路邊的樹根子。二乎趕緊起身,撅屁股去塑料袋子裏翻找。塑料袋子挺大,戳起來差不多有一米高,能裝二十來斤東西,眼看就要滿了,他準備再走幾家就回去送一趟。現在翻起來很費勁,從上到下得一點點倒動,有的餃子一動餡兒就出來了。大柱子突然在外邊喊,“你要不要了,還不出來!”薑二奶趕緊朝他擺手,示意他走吧。二乎說係鞋帶呢,“馬上,馬上!”好歹翻出五個蕎麥餡餃子。大柱子又喊。二乎隻得拿起東西往外走,悄悄對薑二奶說。“我記得還有兩個,等明天初一過來拜年,一塊給你捎來。”薑二奶連連點頭,急忙把餃子藏在身邊的被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