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湖光山色兩相和(2 / 2)

從來不用去自修室學習的徐明侯而今有空就坐在那裏複習舊課、預習新課。盡管這樣,每到星期日,他會準時出現在藤原先生的家裏。

藤原智郎和藤原信郎的古漢語水平已經很高了,徐煥隻是把涉及到天文、曆法、樂律、職官、姓名、禮俗、飲食、衣飾、什物等中國古代文化常識中偏僻的字詞給他們哥倆講解清楚,兩人就能自己看懂五經中的絕大部分內容。徐明侯不用手把手一句一句地給他們講解,隻是為他們倆答疑解難就行了,所以在藤原家裏的時候就是他難得的休息時間。

藤原依依知道徐明侯又忙又累,所以很少去麻煩他,這反而讓他有點失落感。

這天,他為藤原智郎和藤原信郎解答完疑難,看到藤原依依安靜地坐在旁邊,就問:“我給你的書看完了嗎?”

“看完了。”依依回答說。

“說說你的高見吧?”徐煥接著說,他純粹想和她說說話。

“書中所選的都是名家名篇,注解詳盡,見識不凡,不過我有一事不明白——”說到這兒,依依突然停下。

徐明侯一下子來了興趣,忙問:“什麼事不明白?”依依的臉略微紅了一下,問:“元微之在唐代難道名氣不夠大嗎?為什麼書中對他隻字未提呢?”

“怎麼,你讀過元稹的詩?”徐明侯感到很吃驚,看來藤原依依對於中國古詩詞已經有相當的了解。

“讀過的不多,隻有《離思五首》之四和《遣悲懷》三首。”依依老老實實地回答說,“不過我覺得寫得感人肺腑,情真意切。‘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和‘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這些詩句在我們日本都流傳已久了。”

徐明侯笑道:“詩寫得是很好,可惜元稹人品太差。所以我的先輩們沒有把他的詩收入進去。”

藤原依依吃驚地睜大眼睛。

“眼睛睜得再大元稹人品也是很差。”徐明侯喜歡逗她玩。

“我不信,言為心聲,詩表心誌。”依依據理力爭。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複見為人。高情千載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徐明侯高聲吟道,吟完接著說,“詩中所說的潘嶽潘安仁就是人們常說的美男子潘安——”

說到潘安,徐明侯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鄭鳳池的時候,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潘嶽曾在《閑居賦》中表白自己對官場的榮辱得失已經釋然於懷,而向往一種遠離政治喧囂紛擾、充滿日常倫理親情、接近自然優哉遊哉的生活狀態,也就是他的‘高情’。可是轉眼之間,他就對皇後的侄兒賈謐‘望塵而拜’,通過‘拜塵’而入朝做了著作郎。他依附於權貴,連連升遷,成為皇帝的近臣,實際是賈謐的親信。——所以說看人不能隻看他的言語,重要的是看行動。我眼裏的元稹是偽君子真小人!是無恥之尤!”徐明侯說著說著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臉露憤憤之色。藤原依依吃驚地看著他。

徐煥繼續說下去:“你看過《西廂記》吧?《西廂記》的藍本是唐朝傳奇小說《鶯鶯傳》,作者就是元稹,而且這幾乎就是元稹的自傳,這是無可置疑的,魯迅先生也如此判斷。始亂之、終棄之本來就不是君子行徑,而元稹卻為了掩飾自己的無恥竟然汙蔑鶯鶯為妖物,稱其‘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真是無恥之尤。再說他的《離思五首》之四和《遣悲懷》吧,很顯然他這是為亡妻韋叢所作,詩中表達了終生不再娶的山誓海盟,然而事實如何呢?在寫《遣悲懷》後兩年他在江陵府就納了妾。他在晚年依附宦官崔潭峻得到一路升遷也為時人所不恥。——無恥之人,雖有才何用?陳寅恪先生曾經這樣說過元稹‘然則微之乘此社會不同道德標準及習俗並存雜用之時,自私自利。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其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我很小的時候喜歡讀元詩,曾經被我父親嚴斥過,至今引以為戒。”

“看來明侯哥是正人君子了?”依依調侃道。

“煥不敢稱君子,但是絕非小人!”說完這句話,徐明侯很後悔,因為他深受父親的影響,牢記“君子敏於事而慎於言”之教誨,從不在人前標榜自己,然而剛才的話非標榜而何?

兩人一時無語。

這是徐明侯第一次在女性麵前表白自己的心跡,雖然是沒有半句假話,然而徐明侯自己覺得有媚人的嫌疑。“不知藤原依依是否覺察,但願她不這樣認為。”徐明侯心想。

藤原依依的確沒有覺察到徐明侯的自我標榜,她和兩個弟弟反而都很感動,他們三個人終於看到了徐明侯的另一麵,和徐明侯相處一年多來,他們一家人隻看到徐明侯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君子風度,卻沒有想到這麼個人談起世事也會憤懣於色,而且差一點就會冒出粗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