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哭仿佛具有傳染性,有時候人的心情並不是十分痛苦但是在別人的哭聲感召下也會大放悲聲,看到自己的爹娘哭成一個淚人,原本對於祖父母沒有什麼深刻印象的昭秦、昭楚、昭雪也趴在地上“嗚嗚”大哭。於廣憶在哥哥的身邊也是放聲大哭。
在場的人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於昭湘,他呆呆地站在人群的外圍,既沒有下跪,也沒有哭泣,他隻是冷冷地看著一地的哭者,麵無一點表情。
在鄉下,九年墳是最後一個大規模祭祀逝者的形式,上完了九年墳之後,人們隻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來燒燒紙,上上供,規模都很小。一般來說到九年墳的時候,親人的痛苦已經逐漸淡漠了,但是即使是內心沒有一點痛苦,在墳前也要大放悲聲,實際上是做給外人看的。
外來的親戚們象征似的哭了幾聲後,都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腿上的土打算回家了。於昭秦、於昭楚、於昭雪也停止了哭聲。趴在地上痛哭的隻有三個人了——趙小舟、於廣源和於廣憶。
於廣源每次來到墳前就會勾起他極大的痛苦,這種痛苦絕大多數源於他對於母親的感情。母親在他八歲時帶著他回到老家,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在母親的眼裏他就是生活的全部。母親一生燒香念佛其實全是在為他祈禱平安和幸福。於廣憶的哭其實是在陪著母親或者說受母親的感染,因為趙小舟此時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是啊,她有多少的心裏話要向繼祖訴說啊!
自從繼祖去世後,她隻好從後院走到前場勉力支撐著這個家。夏掌櫃年齡大了要告老還鄉,她給了夏掌櫃一大筆錢,感動得夏掌櫃泣不成聲。夏掌櫃回到家後,立即把在青島給人做賬房的小兒子叫回家來,命令他到省城為於家糧行打工,幾年後小夏就成了於家糧行的掌櫃;她為曾經充當過繼祖孝子的兩個店小夥說媒娶親;為了能在省城站穩腳,在於廣憶一歲生日的那天,她抱著她來到省城駐軍吳旅長的府裏拜了吳旅長的三姨太為幹媽;糧行不時受到地痞惡棍的欺淩,她虛與委蛇,化險為夷……
於昭湘四歲、於廣憶三歲時,她開始教他們兩個識字算數,四年後姑侄二人都能背誦三字經、千字文和千家詩了,對於漢賦和宋詞兩人也有所涉獵。於昭湘八歲、於廣憶七歲時,趙小舟把他倆送進學堂,於廣憶進的是省立女子小學,於昭湘進的是省立高等小學,這兩所學校都是省城乃至整個海右省最高級的小學了。九年來她為兩個孩子操了多少心啊,即使是傷風感冒都能嚇得她整夜難眠。於廣憶還好說,從不惹事生非。但是於昭湘自從進了學校,幾乎沒有一天不惹出點亂子來,他無論是對老師還是對學生總是一副瞧視不起的樣子,極少見他睜大眼睛看人。和同學玩耍時不是傷著這個就是碰著那個,幾乎每天都有人找上門來告狀。有多少次她舉起雞毛撣子準備教訓他,但是最終無奈地放下——每次於昭湘都睜大眼睛看著她,一副無辜的樣子,她怎麼下得去手啊!每到夜深人靜的晚上,對繼祖的思念湧上心頭,與繼祖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她都回憶得清清楚楚,她每天都生活在對繼祖的無盡懷念之中。她的大嫂曾經動過再給她找個人家的念頭,但是和她大哥商量的時候,被她大哥的一句話噎了個半死,小舟的大哥說:“你要不想活了的話,你就去對她說說看!”
九年的時間她被生活折騰得麵目全非。十年前她和於繼祖回老家給於昭湘過滿月的時候,她的相貌曾經引起多少村人的羨慕啊!因為她自小是天足,所以整個鳳鳴鎮人從她回家那一天起就沒有人逼著女孩子纏足了,偶爾有的父母要給女兒纏足時,孩子說一聲“於家老奶奶還沒有纏呢”,父母就不再堅持了。
而今,年僅四十五歲曾經是美如天人的趙小舟已經是鬢發斑白,她的眼角堆滿了魚尾紋,看上去像一個慈善的奶奶了。
眾人把於廣源和於廣憶從地上拉起來,勸住了他們的嚎哭,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止住趙小舟的哭聲,她還在用嘶啞的聲音在傾訴著:“恩成啊,你起來看看咱們的閨女啊……”李氏和昭秦昭楚昭雪都在旁邊勸她,親戚們也圍上來了,然而無濟於事,趙小舟仿佛要把九年來的委屈傾訴得幹幹淨淨。
旁邊的於廣憶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於昭湘在人群的外麵發愣,突然高叫一聲:“湘,過來。”
於昭湘如奉聖旨幾步走過來俯下身子,拉著他奶奶的手說:“奶奶,別哭了,咱回家吧。”
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趙小舟立即止住了哭聲,站起身來撫摸著於昭湘的頭命令道:“湘兒啊,給你爺爺奶奶磕個頭吧!”於昭湘馬上跪下對著墳頭磕了三個頭。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眾人心裏無不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