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第1頁
星星人靜靜地把視線投向天邊,他們已經把話說得盡了。
胡子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對老焦吼道:“我找你們管事的,你管事不?”
“大事我管不了,零零碎碎的也管點兒事。”老焦理所當然這樣回答,他不喜歡發號施令,隻會對別人的吩咐唯唯諾諾而且盡量和氣待人。
於是胡子也看看天,當機立斷地下斷言:“那就這樣,這個洋鬼子既然不是主兒,就沒有發言權,明天……不對,娘的,”
胡子跳起來,衝著下風越來越起勁的喧嘩大聲發出了斷喝:“別狗撒歡啦!準備準備,睡覺!養足精神,夜裏開拔走路!”
他們隻能在夜裏啟程……
黎明時漸漸起風,星鬥像結串的鈴兒,在風聲裏闕闕的搖蕩,搖搖欲墜。
那個決定剛剛作出,三分鍾之內,起伏的鼾聲比熄滅的晨星還要多——喬治絕望得就像個被男人拋棄的癡戀中的女人。
星星人又溫和又深沉的聲音傳入耳內:“睡吧,沒有徒勞無功的事情,我們已經分享一個故事,你的故事,不是嗎?”
喬治正要求點實信,他卻卷巴卷巴毯子,準備躺下了……
直到臨睡的這一刻,他那神情仍然流露著男人的風采和愉悅,眼睛裏閃爍著無可救藥和樂觀和永不枯竭的活力,即使在平靜的時候,他的嘴角也會掛著一絲溫暖而無往不利的微笑,若是不小心瞥到,這抹笑容會帶給人更好的感覺。
這一笑也許充滿意味,也許毫無意義。
第一夜已經過去了。
他們睡得沉,然而也餓得快,也性急,也勤快,未時已陸續起來,等到辛酉時分,基本上已經收拾整理完畢,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胡子頭領為了避免陷入沙中,親自給馬匹穿上木履,還給駱駝四肢包上庫牛皮,卻又拉到極遠處尋草、試步……
等到一一安整完畢,抬望眼,舉目四顧,天高地闊盡顯萬象軒昂之概,夕陽已經漸漸西沉,那人聲喧嘩的地方,隻是星星一點,它的四周,皆是一望無垠起起伏伏的沙漠,不論人哄鬧出多大的動靜,也盡消納禁錮了,身邊不時傳來三兩聲駱駝的清音,將這死一般沉寂的空氣,輕輕地劃破,更撩動了矜寂,興發了蒼涼。
黃昏又正好遼遠而廣闊地籠罩下來,黃的色調仍然一瀉千裏,毫無阻擋。再高遠些,風仍然大極了,人簡直可以像一柱煙一般消失掉。
然而在這裏,風與沙在這裏寂寞地相處,卻漸漸達成了一種天然的和諧。
看那曆曆的沙堿,那苟延殘喘的植物與景致,遠看竟是那麼衰朽,落寞,孤寂。再等一陣,人為的一切都要離開——他無法明白這場景為何會讓他喉嚨發緊,心跳加快,眼眶湧上淚水……
這時又有那不變的歌蒼狼一樣嚎起:
“你是我的河流我是你的烈馬,今夜裏呀咱們誰也不許回家,心中的火焰啊燒得我好難耐,讓我騎上你的波濤浪跡天涯!”
天知道,這哪裏是唱歌,簡直是受傷野獸的悲鳴,是瀕死豺狼的哀吟,是母親抱這被殺死的孩子時的慘叫。
嚎畢,過門又拉起了更孤淒悱惻的胡琴調,催逼著、拉扯著、擠壓著所有酸澀苦辣的肝腸,就在這樣的美麗與死靜中,像千萬把飛劍似的,筆直刺進人的心髒,胡子再也料不到自己的淚水會不斷滴落著,不能自已。
身後有漸近而忽然終止的腳步聲,胡子擦眼淚已經來不及了,且情緒也未過癮,他幹脆瞪起兩隻紅通通的沙眼,抽抽噎噎地凶道:
“你要幹什麼?我們靠沙吃沙,靠刀吃刀,有誰不讓我們吃,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他有沒有洋槍大炮,我們隻有一條路好走。來啊!彼此拔出了刀就不客氣,客氣就等於侮辱了你——”
“你不會的——”
“啥?”
“我說,你不會侮辱了誰,不會的。我方才在那邊拔了刀,也用不著拚命見青,我隻做了一條胡琴,送給了你的弟兄,你聽,它洪亮中帶有一種哭喪的聲音,那大約是我用一隻洋鐵罐做的原因,我覺得它能格外感動人,它像一個嘎了喉嚨的男子在哭泣一般,這種聲音是很特別的,許多胡琴隻能發出清脆的女人的聲音,就是皮胡的裏弦最低的聲音也不大像男子的聲音,而哭喪的聲音則更來得特別,這在別的胡琴下,隻能用左手指頭顫動著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