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在愛的清醒和拒絕中都會有一種絕望的勇氣——她想，咬牙切齒地想，這輩子，自己還從來沒有賭輸過，憑什麼在這裏砸牌子？她撲騰著追去，那一點綠光漂浮在黑綢似的海流裏，她拔腿隻管追，海心懷叵測地在前麵引逗著她，再往前幾步，那光色又攸然明亮了一層，人心裏就愈加迷蒙了一層，可她如何能放棄那樣的一夜？……他是老大，性別已經無關緊要，她也以為生活方式就是那樣了，野蠻、粗糙、本能，對於她來說，卻是理所當然的。直到他進入她的生命，以無限的耐心和深邃的溫柔，信任、愛、保護、勇氣、溫柔，如草芽一樣，一點一點地從心底綻放出來，然而這個世界終 不容柔軟存活，他們既定在一個混亂黑暗的洪流裏浮沉。
……
她已經來到了邊緣地帶——葉子，滿眼都是那幽幽地泛著綠光的枝芽，宛如枝繁葉茂的榕樹生成！至少，它像繡出來的，繡在那黑棉上的小榕樹，生動而優美，生的、性別的美……她又在那裏站了半晌，浪頭兀自開合，她老樹盤根似的站著，半響，她抬步，淌著吸附著、裹纏著人的海水，她索然不動，讓海無可奈何地走開，海卻在此刻追逐成浪，靜到極處，她簡直能聽見月光落在海麵上的濺擊之聲……乘著月光，潮水已悄無聲息地追了上來，依然是那麼波瀾不驚，依然是那麼溫柔恬靜……依然是那麼冷酷多情！夾裹著她在陸地上輕靈如魚的身體，纏繞上來，隻恍若洪荒時期的開世之流，海水經千年沉澱的褐綠色像鋼鐵般的勢大力沉，旋入海水仿佛枯葉飄零……那麼無力、那麼笨重、那麼徒勞！岸上的人魚，和海裏的愚人，注定的一敗塗地，一樣的血本無歸！水被明亮吸允，月光載著她，她必須呼吸，殘存的腐敗空氣在她肺裏盤旋……那一刻，卻是心懈若死，晃晃然，竟又順著漩渦回來了，她的意念一動，就開始嗆水：對啊，大海不宿死屍！然人海大波，又該如何？她心裏又生出了灰冷之念，不道竟是這樣的念頭救了她，她在水中晃晃然沉浮著，隻是不能沉沒，無意識的意識流中，又想：魚，生殖，性愛，富裕和交往，顯示的是現實生活本身的神聖；而龍是秩序和權威的符號……心念又是一動，身體在將動未動之間半浮半沉，不道整個腰側被攬扶起來，她眼眸一動，本能占了上風，一個過肩摔在水裏摔到半道，心裏狂喜而大驚，那輕飄飄的分量，輕得不似人身，這樣的分量，和這不能比擬的勇力，那就隻能是他！她摔到半途，一個拖收，二人齊齊滾到了水裏，盡管並不會摔傷，可她由了他習慣性的保護，落地時一個翻滾，由他墊在了底部，未及對視，海水空空的來去，漸漸追逐成浪，滾合著來去，他們隻在邊緣，隻是一個浪頭的距離，而進退皆難。他將她收在懷裏，想了想，他又自慚似地放開，那空隙讓人難忍，他又想了想，仍然鬆鬆的抱一抱，手轉了過來，是完好的那一隻，木魚似地不大靈活地伸了過來，握住了她的手，一時無語，海浪是在多遠的地方推送舒卷呢？而他們縮進了一個龜殼似的逍遙空間裏，他這才悠悠地鋪開了一個笑容，猶能將她帶入那遼闊而靜謐的心境中！這輕輕地握著她冰涼手指的手，比任何言語都更親密，都更明白地表白了愛，肌膚相連帶來的煥發生命的情感幾乎淹沒了他們。
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賭約，她並沒有輸。
其實仍然是在水裏，滾裏岸線，人在浪頭打滾，一時暫不淪陷，而眼看著那一口偷來的氧氣也要消耗殆盡了，他就急促而輕晰地說：“是的，你沒有輸，你不會輸，也不止葉子……遠遠不止！它寒了我用愛烘它，它幹了我用淚灌它，它開了花，我用生命保護它。它若是不開花，我以身殉它。”說著他一路往裏推她，將她的身體盡可能地從海流裏拔出來，她幽幽然，又是喜又是悲，眼下，他們姑且是一對偶遇天涯的戀人，被天空和海水困在了一處。她仍然羞於示弱，少不得囁嚅：“不行的，我不會遊泳……逃不出去了！”可他不由她分辨和抗拒，繼續滔滔地道：“胡說，你會的，你擁有最完美的流線形身材，在水裏就能遊，在地上能騰，在天上就能飛，反倒是我……反倒是恐龍，恐龍之所以叫恐龍，最大的特征，不是滅絕，而是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