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知道,在這裏,瘋子其實不是失去理性的人,而是除了理性外失去一切的人。醫生隻覺得仿佛自己被浸在深水中,透過水光的波紋在看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滾在石頭上陷入瘋癲的人,需要救助的人,眼看著人性在沉淪的人……
石頭後的太陽籠罩在慢慢清晰成形的輪廓上,又添上了光亮作為邊框,光線變得很微弱,照射到更廣闊的地方,用淺紅色的薄紗遮住大半個天空,直到和海邊的雲彩融為一體,這一刻,不用回頭去看,就能感覺到地球的另一端正夜幕降臨——每一場遊戲在它進行的期間,已經和遊戲結束時一樣……
“膽汁質的人易於憤怒和專注於所痛恨者,憂鬱質易於感傷和專注於令人討厭的事物,多血質易於快樂……似乎也有例外的時候嘛,對不對,醫生?”
這嘈嘈切切的聲音變得遙遠,遙遠而刺耳——醫生不覺有些羨慕伏翼,他怎麼就有那麼好的聽力?甚至能聽到人心裏翻滾的浪頭和接下來會衝擊的地點!而自己卻隻能巴巴地、忐忑地,等待著、期待著它的來臨——他同樣在觀察世間的苦難,卻並不用蔑視的目光;他了解人類的懦弱之處,但並不帶有憎恨……
不止醫生,甚至連那根電棍,也順從地被他鬥牛似的義憤衝開,就又合乎禮儀地咂著嘴,不道醫生剛剛得以大口大口地打開胸腔呼吸,竟趕在他前麵大聲對那個人嚷嚷道:“別嘈嘈切切的發放你鼓蕩難平的心氣了,即使你對我說,‘女人,你的兒子在這裏’……那也隻能證明你擁有紳士的舉止風範和感化院男孩的衝動本能——道德義憤無助於清晰的思考和同情的理解!誰都在默默修持自己的心念,默默地挑戰自身的極限……”
他卻什麼也沒說,沒有發難和指責,甚至連輕蔑的、譴責的眼神也不給他一個,他隻衝出來,扯了自己的衣裳,蓋在那個瀕臨絕境的人的頭上,隔著衣裳,靜靜地、寬厚地抱摟著,直到他在裏麵漸漸得到了平靜,他就又拍拍他的背,像在拍一個吃嗆了的孩子。接著,他把他扶起來,相扶持著,全心全意,照料與安慰。
他們從他們身邊走過——自始至終,他們沒有理會他們的存在;就像之前,他於他們,也隻是一種存在。
醫生怔住了,即使他早就明白,空虛遠比壓力更加難捱——本來有個現成的譏諷的——如果它是你的老鼠,大概不會認為自己是貓的手下敗將,它會認為自己借著使貓的存活,把可怕的刑罰加諸貓身上……然他選擇視而不見。原以為,他們是一樣的——腦子從不偷閑,成天追憶、聯想、分析、歸納、找根據、下結論……但卻是思考的主人,而不是行動的主人。可是卻不然,對要他們屈從的要求他竟比誰都更為迅速地做出憤怒的反應——他們是怎樣看待聖雄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一個坐著祈禱以單純的精神力量動搖帝國的謙卑,赤身的老人所推動的,他全部的生活都是一種朝聖,由於在每次危機中他總是竭盡全力地防止發生暴力,從英國觀點來看,這也意味著防止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動,因而可以把他當做自己人——甘地自己說的,說到最後,騙人者隻騙自己。被問到猶太人被迫害,如何把他們救出來而不訴諸於戰爭?他的看法是,受到迫害的猶太人應該集體自殺,這就會喚起全世界人們對排猶主義的注意。好吧,甘地畢竟生於1869年,比他們,要大上一點,他不了解極權主義的性質,他都是從自己反對英國政府的殖民鬥爭經驗來看一切事物的。然而自己的鬥爭經驗,來自的卻是一場與異生物恐龍的戰爭,殘酷得幾近物種滅絕……馬薩達,瀕臨死海,原是希律王修築的堡壘要塞,難以攻破,公元70年耶路撒冷淪陷後,近千名猶太人退守馬薩達,堅守兩年多,遭到羅馬兵團鐵桶似的圍困,寡不敵眾,而在要塞將被攻破之際,寧死不願淪為奴隸,選擇了集體自殺——成為猶太文化史上一個永恒的悖論。
所以,他才是他們的糖先生,是這樣麼?
他赫然而驚,門在身後一下一下地被風推著兀自空空開合,就如同被頻頻扣問的靈魂……在古代,許多地方都把“靈魂”一詞作生命解……詞源學,真的有些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