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就在那裏搖頭,專業地嘀咕道:“這年頭,幽閉恐懼症不少,可恐曠症倒新鮮。”
神父也沒法爭辯,隻是病急亂投醫,撐在門上,胡亂地嚎道:“不要這樣——聖父,我把靈魂交給你。”
醫生怔了怔,微微笑一笑,壘石的手卻更快了!當然,這也不影響他說話,更不影響他話裏有話:“是啊,同樣是耶穌死前的七句話,可他是個溫柔的屠夫,大概能使人懂得了為什麼說肉的價格就是感情——即便如此,我也還是可以消化,然後原諒。可你就不一樣了,你不好隨隨便便說這話的,因為對失意者而言,聖猶大本來就是最適合的聖徒——即使你有理由,難道猶大就沒有嗎?可基督徒們還是會找他問罪,就像你的一號肯定也會問你要二號——”
神父被刺到痛處,連門也顧不得撐了,站起來,高聲嚷得半截,又硬生生地壓下嗓子,又急又氣,卻又禁不住臉色發白:“現在它不是在你手裏嗎?你就不能——你當然不能,好吧,可你叫我既難過又生氣,因你把人性看得太過卑賤,你那驚人的寬容源自你不指望任何人——”
醫生飛快地把剩下的窟窿堵上,又慢悠悠地道:“是啊,可你能向她解釋二號怎麼到了手術刀的手裏嗎?你不能吧?可在我,我用他的手術刀換回了二號,這才是關鍵的。當然,我又不得不把刀給他——因為我是個醫生,而他是個僵直型精神分裂症——也許讓他直承心裏的渴望,讓他能像你一樣坦然說愛和欲望,也許才是他好起來的契機,可是不行——那麼,至少,刀在手裏,就是個緩衝的道具。”
神父一時間退不及,靠一雙大手死死撐住,滿頭大汗,顧不上爭辯了,他一點一點撐著巨大的外合力,想要縮回去,可他卻又忽略了更大的危險——他掟得眼球都要迸裂出來了,眼根全是酸的,腳也打著滑,總算掟開了那麼一人寬的距離來,然未來得及縮回去,裏麵卻又一個又軟又硬的身體狠狠地撞將出來——他根本沒來得及品味這樣的親密接觸,整個人已經被撞飛出去;也許那撞擊的力氣仍是不夠的,而她趕出來時肯定又加上了一個平踹,他就整個人就那麼飛了起來,加農炮一樣直衝著那堵暗黑的高牆——他知道,自己渾身上下,也隻有一雙拳頭還是硬的,石牆就在前麵,他隻有出拳,全力出拳開路——剛剛堵上的哭牆再一次崩開了一個更大的缺口——神父巨大的漸步不前的身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撞破了牆:連人帶牆,轟然塌在那裏,塵埃滾滾……半晌,肺中才有氣咳得上來,而咳還未透,又一隻腳精準地找著了他埋在磚石下的腦袋,穩穩地踏上去,挺身一躍,她已旋風撲向外圍。
……
她去了,原來是她,是因為她,醫生才費那一番口舌……然而,如果我也想要她,我還不如想要摘下天上的月亮!月亮,美國人說月亮表麵上有人的五官,日本人說兔子在月亮中直立行走……隻有中國人的月亮最周全:有孤獨的素女,有健壯的西西弗一樣的男人,有不滅的桂樹,有不老的搗藥白兔……然這偌大的廣寒宮,反而沒有了一和存在,而大地的多樣化生成將走向何方?他們讓我們心軟,讓我們靠希望和奉獻活著,可失去了正義和至善的依靠,欠缺了神聖的超越者的拯救和裁決,人將走向何方?人如何麵對他的身心及行為所造的罪孽?普遍的悲苦在宗教裏找到了安慰,可靈魂得救的宗教本身搖晃於兩個極端之間:它要麼看輕世間的不平等,它要麼承認或接受世間的不平等,而人在世上所經曆的苦難和不公如何能夠補償?以激進亢奮的姿態去懷疑,顛覆和重估全部的價值預設,想要煥發製度智慧,這既凸顯了文明的深層危機,又表達了超群的不竭潛力——大地無言,而人有限,人如何才能走出這沒有根據和憑仗的迷海?也許上帝終會寬恕,可神經係統卻不會……
也許她所在的地方,就該是世界的中心吧,然而整個陰霾天空蔓延開來的白色陽光,和暴風雨中燒成炭黑的光色鋪天蓋地地呼嘯席卷而來,一切都無遮無掩,無著無落,天地間,竟連一小片遮羞布都沒有!赤裸裸的混雜,雜交,交配……那汙穢,非類,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