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出路,不甘陷淪,人性就始終處於動態之中,處在自由和迫不得已,緊迫和限製,信念和絕望,正義和邪惡之間的激烈矛盾之中。他看著他,他看著他們,也痛苦,也豪邁,眼眸低下去時,他知道,他想到了榮格,榮格的集體無意識……
在他們淒迷的幻象派生中,就有一個人,慢慢地繞了出來,張張嘴,說不出什麼,他總是這樣,於是,他走到鯨魚灣的最邊緣,就在那棵骨樹下,他又慢慢地彎下腰去,弧線,在足下,畫轉一圈,末了,站起來,他就站在圈中,畫地為牢。
——這是什麼意思?木木忽然停止了叫喊,似乎一下子丟了思路。他們看著他,漸漸瞪大眼睛看他,他卻是什麼也說不上來的,即使腦子裏冒出一堆字,到了唇邊卻湊不成又意義的句子。也不隻他,他們,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的啊!說不出來,卻不是沒有想法,沒有立場——
“新秩序出現之前必須經曆的舊秩序危機全麵爆發的時代——難道在這種場合也要顯顯你的無知嗎?你在沙地上畫了個圈,你願意站在裏麵,等她,信任她,這就是信任。你這個傻瓜!”木木不自覺地替他說,先是喋喋不休,漸漸又怒不可竭,然而這一次,大多數人並不順從他的表達了,他們如是想:給他一個機會總不算壞事吧!
木木又怒:“你的意思是把他扔到水裏,看看他是浮起來還是沉下去?危險、腐敗、破落、受盡外人掠奪,我們孤獨地留在那裏,像一群落水者,船靠近了,然而,並沒有停下來便消逝了……一次不夠,你還打算被騙一次嗎?”
那是從痛苦的肉體和疲憊的靈魂裏擰出來的聲音——也許就是這樣的,兆學疚微微笑,辛酸而深情,而他終於明白了,為何總會有那樣的親切和說不清理還亂的牽掛之情縈繞,在那些恐怖的事物之中,卻也總覺得蘊藏著熱誠、樸實,以至於微帶歡快的情緒和粗獷的歡笑……
木木又道:“我們既粗魯、又悲傷,而且膚淺——我們能不絕望嗎?可盲目希望就如同屈服於絕望一樣危險,而造物主對你不屑一顧,根本不對你懷有什麼敵意!難道你希望像他一樣……他們都一樣,他們的危險,又跟他們帶給我們帶來的不安一樣迷人,所以你打算再一次將你一向引以為傲的理性,漸漸蛻變成一種溫和而無害的錯亂,而終日喃喃自語的一種泛神信仰,向月亮和上帝祈禱,並終日夢想著革命的來臨?所以你打算取代他?取代那個把你哄上這條道的政治犯,你打算幹脆由你來出任88?你……”木木的表情有了一些變化,剛才,他看上去特別地擔憂,似乎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才好,現在,他的擔憂變得明確而清晰了,於是他優哉遊哉的勸說漸漸變得忍無可忍痛心疾首:“你打算再去母國好享受那毫無尊嚴和屈辱的榮譽?聽清楚,發生錯亂的不是我們,而是世界!那個國家所要求的愛,是其他任何國家未曾得到的,它需要的是那種痛惜難忘的死者所具有的感情,是那種猶如不滅之火的希望激情,那火焰,隻能由一個生機勃勃富於熱情的理想,為著我們的自尊,厭倦,喜悅和毀滅,才能將它點燃在我們胸中——甚至我也不得不承認,那個人,那個88,這輩子活得……執著,可到頭來還是沒能像自己期盼的那樣死去——你還期望什麼?你沒看明白嗎?他死了,而她走了,這就是你甘心奉為一號的兩個人,如今,你就隻剩下自己,隻剩下自己的罪和病了!”
他,政治犯,88……在木木失控的清算中,一些身份、一些往事的麵目漸漸顯露了出來了……他們大概馬上就要明白了。然,眼下,在這喪家之犬似的激昂而淒厲的叫喊聲中,讓人感覺這人為他死都行,當然這種不顧一切的絕望與他無關,與任何人都無關——兆學疚隻感到心下一陣惻然,於是輕輕地道:“伏翼,你說點什麼吧……政治是割不斷情感的,然心的征服,先要中國人自己代辦,宋曾以道學替金元治心,明曾以黨獄替滿清嵌口……很多時候,我要自由,然我也想讓別人可以多少幹涉一下我的人生,因為那是愛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