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來者格格不入的迷惘和無力感牽製著他們的主觀能動，同時，悲憫又猶如一片說不出的烈火，點燃了他們。下麵的木木卻是一刻未停地折騰著，他們不能不看，然而看了卻隻能惡心——這時，他率領眾人在鯨魚灣上團團靜坐，就坐在各自的木盤裏，昂頭向上，他不停地進行死亡布道、叫罵，最讓人驚懼、惡心的是，他們把屍體擺在前麵，昂麵對著他們，就在這叫罵的功夫裏，又有幾個倒下的，重新又被搬了上去……屍體漸漸重疊，越來越多，燥熱的白照下，鹹腥的氣味中很快又聚攏了腐臭……
死亡蔓延得實在太快，剩下的人，依然在一個不自然的亢奮的、惡寒惡熱的狀態……實在不像是流感，然而比流感更可怕。某種巨大的恐懼正等著每個人，那恐懼既殘酷又有耐性，悄悄地，一點一點地編織出一張看不見的討厭的網，也許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就被黏上了。兆學疚就試探地喊：“這裏也許真有瘟疫在流行，那麼，你們疏散，存活率會更高……你們為什麼要守在這裏等死，你們可以走啊！”
“呸！對於你的愚蠢，英國人還算是說對了一句話：老狗學不出新把戲。”木木已吐不出任何液體，但仍這樣表示了他的輕蔑，接著，他又用他那已經開始嘶啞的聲音開始了激情勸導：“走去哪裏？我們去哪兒？但願有一天，你會感激我從惡心的自然把你解救出來！走，這是那女瘋子的白日夢，可不是我們的！在這個世界上，逃跑就是她最重要的東西，所以才讓她的舉止像個瘋子。可我們不一樣，我們就要留在這裏，你讓我們去哪裏？別裝作不知道我們是誰，我的寶貝蛋！想想看吧，我們……運氣好的，出來還有親友的接濟，至於其他的，隻能等社會的唾棄了，一旦成了這個邊緣人群中的一份子，就終身難以脫身了，我們還沒嚐夠滋味兒嗎？每天每天，都隻能在入夜後才能出來，因為這時候世界已經沉睡了，我認識很多像我這樣的人，卻難得再見到他們，流浪街頭的生命很短暫，人們以嫌惡的眼光鄙視你，即使是那些對你施以緩手的人也一樣，就算道貌岸然惡心巴拉的猶太醫生也一樣！他們看到我們這些人就感到惡心，惡心得甚至不想拉我們一把，他也從來沒有勸過我們這些人向善向上，他給我們任何幫助都隻是為了把人打發走，或者是出於憐憫，再高尚的憐憫也掩蓋不了輕蔑的事實！咱也輕蔑一把，不計較罷了，反正每一個人都有足夠的理由害怕每一個他人，然而，和自我厭惡比起來，那些都不算什麼，天天就像行屍走肉，身體隻是一個又餓又臭又怕死的軀殼……政治，哪裏都離不了政治，可政治又不能當飯吃，又不能拿來賣，你也不能跟政治上床，隻能用來搗毀寺廟、濫殺無辜……看吧，沒有家、沒有愛，沒有立場，最後，你肯定要對我們說最後唯一的一途——國家了。然而就連那些個猶太人都知道，對祖國的愛就像一個可怕的詛咒，特別是像……的國家，誰不曾想，暫時寄住在別人的國家裏要容易得多，你不會受到誘惑，不會想去改變什麼，你隻需要好好的待著，盡可能改變你的生活，活得更好，更有地位和尊嚴，就算給你的祖國長臉，然後，耐心等待著，我們這麼長臉，這麼繁榮，有朝一日，總會有朝一日吧，等國家有能耐了，自然會想法子把我們給奪回來，這是一定的，我們有這個價值。所以，我們就留在這裏，這是我們開辟的新大陸，我們的殖民地，我們的絲綢之路！”
兆學疚隻覺得一陣辛酸，第一次，幾乎把持不住，似乎就那麼被那條蛇說動了，即使不能認同他的理，卻因他的話，因那話中透出來的、同一血質的去國懷鄉的江湖之殤所牽引，而動了情了——他讓人作嘔，讓人毛骨悚然，然你又不能否認，在他粗魯又陰鬱，又瘋狂又沮喪的情緒下，有著一個寂寞的靈魂，高傲而饑渴——幾乎等同於你靈魂中最迫切的表達。
而伏翼卻喃喃地、低低地盤算道：“他真的是日本人嗎？隻怕不是……”
——隻怕不是，世界已經混沌一片，誰是誰還能十分純粹嗎？還——重要嗎？他們隻再一次意識到，其實每個人都有一部分屬於這個地方……這是一場考驗，它的繆理很可怕，而最可怕的是，當你心裏有一部分讚同它，進而就會覺得它說的全是真話，而你自己屬於這裏的時候，這種恐懼感也最為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