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個兒側坐在海豚的背脊上,光腳若有若無地點著灰白的背脊,精靈一般。然精靈沒有這麼純粹、柔媚的女性風情。也許是戒備兆學疚再來抓她的頭發,她甚至把它盤了起來。兆學疚這才想起來,自己還全身赤裸呢!然而係著衣服的天梯已經按照他們事先的約定,慢慢地收了回去了。他連忙扶著岩石,小心地滑下了海裏。水底的海草,絕對是最危險的殺手。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靠近,她們就停在三米開外的水麵上,那裏的海草似乎約略疏淡些,卻又特別的清長。加上淡月和從未間斷的霧,一切就顯得分外的影綽縹緲。她似乎微微地低下了頭,間或看過來,腳下時而到水裏撥兩下,似乎有些心緒不寧。兆學疚擺出他最無害的姿態,隻是溫柔多情地微笑著,看著她。
“他怎麼又來了?”
果然是她,那細細的、糯糯的聲音,確實是她。於是兆學疚輕咳了一下,準備答話,不料,她竟然嚇了一跳,馬上背過了身去,甚至“哧溜”一下,遁入了海中!兆學疚驚而止住,半晌,他想明白了規矩了:她隻在跟海豚說話。
水波輕而慢,許久,她們仍然在那個區域,浮出水麵時,她似乎仍然驚疑,卻浮在海豚的前麵,扶住海豚的一側,驚疑不定地探出頭來觀望。這是一個保護者而不是一個尋求保護的姿態。本來他還以為,最無助的就是這種女人——她有著小動物的典雅,卻沒有其敏捷,有鳥的美麗,卻沒有其飛翔的能力,有蜜蜂甜蜜的重負,卻沒有那根複仇的針。然,似乎不是這樣呢!
兆學疚想了一下,先把頭沉了下去,又慢慢地浮出來一點點,他望向那個方向,但不盯她,微笑,然而不開口。手伸出來,坦然地攤開。果然,她又淡定了些,又過了一會兒,她開始說話了:
“不要緊的,對嗎?寶寶。你也別怕,不過,也別頑皮啊,我們得再觀察一會兒……就一會兒!畢竟,他是個人,人,都很危險,很狡猾的。可是他既然來了第一次,還來第二次,說不定以後就會常常來了,你說,我們要怎麼辦呢?蜜蜂和蝴蝶會大量死於遷徒,海豚、海豚亡音……”她說著似乎打了個冷戰:“他要音殺你,媽媽要怎麼辦?”
兆學疚也被她越來越驚慌的危機預言嚇了一跳,然而她的聲音清澈而脆弱,如果他魯莽插嘴,哪怕是表白和安慰,她的話大概也會被擊碎吧——那麼,一切就不可挽回了。眼下,說話的是傻瓜,沉默的是懦夫,聆聽的才是智者。他覺得自己本身就是智者,可是無論如何,不能當懦夫,於是兆學疚略一沉吟,他想出了辦法——
他把雙手舉起來,慢慢地比劃著無國界之分的手語——“你是海豚媽媽嗎?很抱歉嚇著你的寶寶了,不過,為什麼要害怕?人會有危險嗎?”想了想,兆學疚又加了一句:“畢竟,你們又不是鯨魚。”
他還記得那個鯨魚灣的故事。
她果然受到了蠱惑,為了把他的手語看得更仔細,她甚至挨得近了好些。兆學疚終於看清了她的樣子,她就像她的聲音一樣,看起來脆弱柔美,然而他也不免有些失望,顯然,她不是一心的娘。
而且,她讓人不自覺地聯想到畫中人,日本青木繁再加上圓山應益的畫中人。
即使拿出了專業眼光來細究,她也還是這麼一幅畫:逼真性感的西洋風格、拘謹怪誕的日本構思、隱隱透出的含蓄寫意的中國韻味。
日後,他會知道,自己最初驚鴻一瞥時識人度物的本事有多麼的客觀深入。
顯然,她看懂了他的手語,似乎也很欣賞這樣的表達,她整個人趴在海豚的背脊上,不覺又近了幾分——讓兆學疚覺得倍加親近的是,她的睫毛也非常美麗,漆黑濃密翹長,隨著表情的變化,它們有時像春天的櫻花,有時候是夏日綠林樹蔭,有時是秋天的雨,有時是冬天的雪。她發出的聲音似乎是讓水做的耳朵聽的,而不是為了泥做的耳朵聽的……它有一種含有藝術成分的柔和與沉穩孩子氣,蝴蝶般的柔弱以及精靈般的無憂無慮,那聲音委實像極了古瓷輕柔相碰。
“寶寶,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吧……你是媽媽的水孩子,可是,水孩子的故事裏,有一個逍遙國,那裏的人因為不愛動腦,沒有自己的思想,而且凶猛成性,殘暴多疑,自私自利,互相之間不來往,連語言也忘記了,於是他們就退化為猿。謝天謝地,他們沒有退化成海生物!可是,也夠遭的了,你知道嗎,除了人,所有的東西都成為人類桌上的佳肴、身上的飾物、玩物……沒有了動物,還是有人,可是沒有人性。你說,他們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