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樹聞言不由得怔了一下,她知道,她總得學會聽這樣的話——這裏的人,這裏措辭文雅的人,就是話癆的時候,也不大說些無關緊要的、浮麵的廢話,他們總是,有意無意,然而話裏有話。
無論如何,她身上覺得越來越冷,於是就把藥遞到唇邊,準備喝下去……她的手忽然被人撞了一下,瓶子蕩漾一下,藥劑沾了一下唇,她不是一個容易失驚的人,閃身間已卸去了大半的力,然而,手上持續一麻,又準又細,卻要命的毒……曲池穴。她的手瞬間失力,瓶子已失手跌下,幸而她曆來手腳伶俐,當下起腳,瓶子蕩漾著,向身後的小飛魚飛了過去,小飛魚本能地厭惡並戒備88,於是一閃身先把他撞開,伸手、瓶子穩穩地落在了手中……三人盯著那蕩漾的水平麵,緩緩地鬆了一口氣,就在這時,沒有前兆地,小飛魚手一鬆,瓶子落地,打了個傾翻,水漬隨即滲入地板……
這小小的響動沒有引來人的窺探,倒讓人們發出了沉重而無意義的聲息,就像睡夢中受到打擾但還不至驚嚇的時候——原來就這短短的幾分鍾間,他們已沉沉睡去。
……小飛魚怔住了,轉過頭去,死瞪著88,他就站在他身後,手裏端著大杯水、小盅藥,顫顫的,似乎風吹即倒……然而這裏當然沒有風。神父張口結舌,站在原地,基本上沒能有什麼反應。小榕樹的手扣上小飛魚的肩頭,眼睛卻盯上了88,她淡淡地道:“不怪你,誰都拿不穩……曲池穴被點了一下,手就會瞬間酥麻失力。”
她微微用力,小飛魚並不太掙紮,被推後了一步,小榕樹自己卻上前一步,接過了88遞過來的小盅藥,不動聲色,淺嚐即止——她把剩下的,慢慢地淋到了他斑斕的臉上,88看起來怔怔的,怔怔的抬眼看她,並不說話,水一道道地畫過他的麵,他也不去擦,沉默之中,可以感覺到被抑製著的、清醒著的、每個人的情緒,正像磁針那樣微妙地顫動著。他站在那裏,那麼弱不禁風,而至少是此刻,即使不是此刻,任意一個時候,所有的力量幾乎都掌握在她的手裏,特別是眼下,她一句話就能置他於萬劫不複!好吧,即使什麼也不說,他是否明白——她恨不能咆哮:若非有我,在這誰也不讓的地獄,你早被腳踩得爛成一堆無骨的蝸牛漿了!
然她到底不說話,他也不說話,他們平平地對視著,他的臉上流淌著一道道的液體,似乎所有的痛苦似乎都溶化在那裏,而他本人卻沒有痛苦,沒有怨恨,沒有要求,永遠是那麼平靜而祥和。他也許已經有一整天沒有挨打了,血痕已經洗幹淨了,化膿的地方也上藥清潔了,連腫脹的眼瞼也消退了些,微微顯出了那漆黑而誘人的雙瞳,永遠帶著溫暖的柔情。他的柔情如此專注,感情如此誠懇,害怕、擔憂,甚至連最輕微的不安都曾消失在他微笑的眼睛中,消失在這種迷人的親密情感中,就好像霧氣消失在澄藍澄藍的天空中一樣……美麗的想象總是脆弱而敏感的,憎恨和不安時常很輕易地把它們攆走。她冷笑一聲,她決定什麼也不做,她隻擦過他的身體,大步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門,不輕不重地在身後闔上,這時她才能感覺到,那仇恨姍姍而來,就像暮色中的冷空氣緩緩滾下一道斜坡……然而那個時候,水在他的麵上靜靜流淌,他的眼神越來越憂傷,雖然她知道他不會,然而那一刻,他仿似在流淚——雖然她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然而她總會被別人真摯的熱淚打動,這次之所以被人為的眼淚打動,卻隻是因為自己懈了,已無力去追蹤自己內心深處那清晰而特有的目標了吧……小榕樹煩躁地、惆悵地找著理由,下一刻,又恨不得要反悔。
床頭的耳窗反射出海的光,越是夜裏,它越是像是在流霜……她越發覺得冷了。
就算是隻此一夜吧,當她的黑發軟綿地偎在枕頭上時,她希望自己的夢和少女們期冀的一樣美好、光明和美麗。
然,冷……幹冰與酒精,就簡單地製了冷……冷,純淨而殘酷的冷,神奇的物理世界……在妝園,戴門子沒少淘弄,誰說她不懂?量變與質變,漸漸,物理就摻和上了化學,這時,戴門子多少有些力不從心了,於是又來了個糖二……還是冷,冷卻,水結成冰,原來她總以為這會變小,因為似乎是緊密了,然而其實不是的,冷就會空,空間會越發膨脹,大的空間多冷啊,而小空間常常會比較溫暖……如果空間很小,又很冷,實在冷,又密封著,膨脹不出去,會怎麼樣呢?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