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並沒有發急,因為他沒有意識到聲音漸低是因為在遠去——它自然而然地把人帶入事件的氛圍中,引發人一種更為纖細,也更為脆弱,幾乎可說是抽象的,那絲一般光滑,絨一般柔軟的幻覺或記憶——兆學疚就真切地微笑,這是一驚心動魄、然而沒有終結的聯尾故事。
又停了好一會兒,那聲音始終沒有再一次凝結……或許真是幽靈,許多幽靈的結合才會凝成一個實體……他聽到水花輕響,一聲聲,輕脆,最重要是不再飄渺,它很真實,於是他疑惑地、試探地睜開了眼睛——晨曦猛跳入來,珊瑚叢裏童話般的夜已經過去了,一切將回到真實的原點——他眯起眼,順帶就泛出了柔和的微笑,頭上是雪白的珊瑚沙,也許還帶了鯨魚的骨粉,他撐起身來,盡量不去看那幾株掛滿了頭骨的鐵樹。
鯨魚灣。
潮水氤氳在他的周圍,嗬——他忽然想起來了,他舍下一切縱身跳海,人魚似地被海牽引著,是為了守候——是因為歌德——他說:‘倘若我獨自哭泣,那是我自己的憂傷。’她當然不會獨自哭泣,然而他如何能放任這樣的事情?想一想都不可以!他沒有她那樣強健溫暖的雙心室,他也不會重塑她,他想緊著告訴她,她這個樣子已經完美,他隻是想做一個很好的襯托和補充,如果她願意!
……還是因為歌德,他又說:‘告訴我,我的心想做什麼?我的心和你在一起,要為你出一份力!’他的心,就像一隻即將拍打到岸邊的巨浪那樣膨脹了起來——他迫不及待地轉過身迎著海潮,他看見了流連於腳下的海,剛好拍動著溫馨的母子浪,浪的盡頭,綠色的阿羅號正駕海而來!身旁,伏翼厚而淳地發出了聲音:“哥——我們……”
天亮了。
八、一號宣言
這裏的光陰是凝固的,隻有等到門哢嚓嚓地打開,光線迫不及待地箭一樣拚射進來、嘩啦啦的水一樣洶湧暢流進來——光陰才算是開始了浩浩啟動運轉。
按照慣例,醫生開門後,仍會危險地停留幾秒,他的臉俯向他們,反而看不清,然他們都熟悉他那永恒憂傷、普世憐憫的笑容,他們懂得他的善意和禮貌,然而他的慈悲心無用亦無味,他們盡可能地稍微忍耐,這取決於他們的耐心——這雖然並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確實反成了光線中的陰影……他微微低頭向他們問安。可是幾乎每一次都使他們忍無可忍,忍無可忍時他們就像壩堤後的水一樣奔湧而出,各自放出怪聲和胸臆間所有的汙濁之氣,把他衝到一旁——
這時,又有一道大刺刺的陰影擋住了出口,人們就不得不寧帖幾分,厭惡,最重要的是覺出了麻煩和危險,於是不得不止住奔湧的腳步,惟求離他遠點。隻聽他又扯著那個歡快而可憎的調門,嘎嘎地鬧人鬧心。
“孩子們,早上好啊!恭喜你們,又活過了黑暗的一夜!今天差不多是新的一天了吧?怎麼樣,你們應該有所改變了吧?咱們可不敢太安閑了,想想看吧,遠古時期,海上的戰神其實是毛利人,他們靠戰爭、複仇和仇恨而繁榮,但是和平卻讓他們滅絕了……醫生,別走哇!你知道,你的秘書也住在我們那一層,好像也偷偷去見上帝了,你知道,本來我還以為我和他能有相類的交集來著,實在很遺憾,可我不得不認為這或許並不是因為幽閉生存而生發出來的絕望情緒,而是出於一種畸形的自尊——你還需要從他們之中再挑一個嗎?挑個更熱愛人間多一些、更正常一些的?這隻是我善意的建議!還有……”
他們的耳畔盡是重濁而溫柔的海濤聲,世界上的其他一切聲音再也聽不見了,且讓我們閉起眼睛,藏身於永恒之中——想必迎麵俯向海,觸及海浪的感覺會更棒吧,風、陽光、波浪……金色的晨光在海洋的脊背上跳躍著,海洋醒了,又開始歌唱,奔騰起來,愉快的,歡悅的,迎接著初升的太陽,呼嘯讚頌生命的歌詞。這簡直令人沉醉!運氣好的話,會有海鳥經過,又或者有兩條魚兒,最好是海龜……上帝啊!什麼都好!隻要是生靈,是自由的,自然的,什麼都好!然而,那個醜陋的、怪誕的監獄長卻擋在門口,絮絮叨叨隻是不休,他們不耐地瞪他,眼裏簡直放出了火來……他手裏搖著一根電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