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怔了一下,然後,他遞眼睛把所有人打量了一輪,而後,他鼓起勇氣,大聲道:“嗯,是這樣的,我也有一個秘密要跟大家宣布!”
他們被兆學疚的推理弄得心緒不寧,一時間無可無不可地聽著,小榕樹在柳生無聲的催促中開始痛苦地喝藥。
“嗯,我想說一下,這本來也不大打緊,可大家得有個思想準備,我是說,如果我判斷得沒錯的話,我想,我認為,我覺得……”阿羅掙了半天,還是不太確定的樣子,於是又加了一些模糊的詞彙:“我是說,也許,可能,大概,差不多……”
柳生一臉無趣,眼睛幾乎要閉上了,兆學疚打了個嗬欠,扶著伏翼的肩膀往裏走,伏翼覺得有些抱歉,於是伸手準備拍拍一心的光腦袋,小榕樹待一心曆來耐心,可他在喝藥,臉忍耐地皺成一團。一心的臉漲得通紅,閉上眼睛,他努力地大聲把最後一句話嚷了出來——“我們的老大,要變成女人了!”
半晌,一心發現沒有人反駁,沒有人取笑,於是就睜開了眼睛,一連串地說下去加以鞏固——當然,他一點也沒意識到,他那一句話就像一連串的煙花轟鳴,震得原來的世界一時間嘎然而止了——柳生猛然瞪圓了銳利的長眼睛,卻什麼也沒在看,於是顯得有些呆滯。伏翼和兆學疚成了兩個連在一起的生動雕塑——兆學疚的左腳抬到一半,一直沒有落地,就像伏翼的右手,停在一心腦袋半寸的上空,一直落不下去。小榕樹得加緊喝藥。阿羅的羽毛就在艙門前時隱時現——他覺得有些瘋狂的好笑,這夥人竟然那麼認真地講一個大白話當笑話:這是多麼明顯的事實!她本來就是個女人,這算什麼秘密?——神奇的中國人!指的就是這個嗎?阿羅搖了搖頭,拿不準要不要發出兩聲笑聲暖場。幸而沒有。隻有一心的聲音當當當的、毫不歇氣地一直在響。
“是這樣的,老大差不多一年前就開始了一種很怪的病症,有時會肚子疼,怕冷,有時情緒會不大好。我終於想通啦!那不是病,是老大的天睽來了,他要變成女人了!”
不大一會兒,一心說完了,而小榕樹也喝完了,小榕樹皺著眉,放下了碗,一心馬上接了過去,並遞上去一塊糖——一心正要跟小榕樹走進了船艙,阿羅來到他的身邊,於是他遲疑了。小榕樹略一停頓,慢慢地走進了船艙,一個人的身影,顯出了孤獨,也顯得有些許的異樣,這異樣恐怕還會繼續擴大……
海浪一下一下地拍和著,或許已經轉變了流向了,但那又有什麼分別呢?夜悄悄地凝固了,而空氣是迷茫的,模糊的,稍遠些就已經看不清,任何一陣風也吹不開地平線。
五、母子浪
夜漸漸深了,月下的海浪如緞帶、如銀練,縹緲而凝固地泛著誘惑的光。阿羅號似乎凝固地漂浮在夜海中——這不是錯覺,這隻是一種相對運動著的靜止——海水幽幽泛光,就如同墨綠的綢緞在流淌,包裹在這樣的顏色中,猶如穿行在陰影、秘密和沉默之中的心靈之旅。
甲板上,三五個困頓的大小男人姿態各異地舒展著身體,打熬著,鬼魂一樣無聲無息地漂浮在夜色中。
與別人的無聊和焦躁不同,阿羅似乎從某個時候起,忽然就有些壓抑不住的亢奮,他壓抑不住,又不好說得太明,於是開始跟小和尚一心賣弄自己也不是太懂的物理心理學:“我想,出生那一夜也許算,隻是記憶不在我,後來,抗戰那一夜又來得太快、太狠絕……可是,我想就是那樣的……空間感,時間感,遭到強烈的破壞,空間的無限膨脹,但時間的擴展變成了更為強烈的焦慮,一夜的感覺和概念等同於一個世紀。”
一心仍舊和原來一樣,顯得又糊塗又睿智,又睿智又糊塗,冷不丁插一問:“你想就是那樣的……哪樣?”
阿羅怔了一下,有些猶豫,他的灰眼睛瞥過所有人,沒有人理他,他就把眼睛投向艙門,眼睛裏果然放出了又興奮又飄渺的火光……一心隨他看了一圈,有些了然地點頭:“我這一陣天天記日記呢,作文,敘事的四要素,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你方才說的是時間;地點,如果我們出不去,隻能是這裏,也是現成的;人物,大概你是指我們老大,你,和你的黑胡子兄弟,賭的是老大,那麼,什麼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