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太好啦!對很多人來說,勇氣可不是一件說有就有的東西,非得從做中學習不可。有人說你做夢、荒謬,那都不算什麼,所有的曆史變更都是這樣,但是一旦發起,就變成了曆史的必然。逃避是懦夫的行徑!”
阿羅有些急了,但他仍然隻是溫和而憂傷地反駁,那認命的自製讓人動容,而他那譏諷的冷嘲又讓人動怒。他用隨意的語氣掩蓋著傷心。
“發起就會產生混亂,混亂……我們猶太人吃夠這個苦頭了,你覺得那是轟轟烈烈的犧牲,但對另一部分人來講,卻是破壞和罪惡。你別火上澆油了,中國秀才,大國泱泱的子民,半個世紀的混亂已讓你們屈辱痛苦、不堪忍受,猶太人的兩千年的大流散不曾屬於你,那根本不可比擬……”
兆學疚不得不把那丟棄許久的歐式優雅找了回來,冰冰有禮地道:“那就請別讓我去拿兩種不同的悲傷來作比較吧,這不合理,我年輕的先生,耶路撒冷的榮光可能一直在猶太人的心裏照耀,但現今它在物理上隻幸存了一堵哭牆,且在政治上還不屬於你們。猶太是一個悲慘的民族,卻不盡是一個英雄的民族。你們兩千多年的民族苦難是悲慘而無名的,隻紀念著別人的狹隘和殘忍;然而中國的萬裏長城不一樣,即使它破舊了,它卻是切切實實地存在著,屬於我們,守護著我們,也值得我們舍命去守護。我們守護的是中國的曆史關鍵,即使是死難,也是壯烈偉大的,代表著中華兒女在這個時代的奮鬥和功勳,這是代價,更是意義。”
兆學疚的話如同博大深奧的藍色情懷,不分你我地映入了天和海,靜謐地引發了群體的感傷。刹那,一群中國人的臉上,以老薑頭為首,他們露出了一式一樣的神色,那是遭放逐者的微笑,酸楚、辛辣、甜蜜、灼熱、恍惚,猶如他們愛不釋手的朗姆酒,猶如嬰兒睡夢中溫柔搖蕩的搖籃,猶如擱淺的海軍回想起了海防。
阿羅淡淡地點頭,他雙眼反射著天空的溫柔,而他的心,卻像地獄一樣緊縮著。憂傷沉船一樣,無可救贖地覆沒在深海——這時,他比任何時候都像個無助的孩子,未成熟即滄桑的孩子,遠比孤兒更早熟蒼老。
“我明白,我們的以色列的榮光隻屬於過去。哥哥說,每個人都要受苦難的煎熬,也許到末了苦難就是一切,而一切就包容在苦難之中。”
兆學疚不是不忍,而是不忿,不忿他的消極,於是他飛快地加了一句:“過去的已過去,現在沒有,不代表不可以為未來努力。畢竟,記憶是永遠不會停止的,它使死者和活人,真實的與虛構的人,夢幻與曆史相互對應——從長遠觀點來看,你們從未真正戰敗。”
阿羅怔了一下,沒有回應,他轉過去,對隨著他們的對答一驚一乍、暫時還沒來得及插話的黑胡子,露出了一貫輕鬆愉快的笑容,那一段落就這樣過去了。他揚聲道:“好了,我的黑胡子哥哥,我們還是各自各努力,你完全可以秉承‘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做法,可你也得講道理、講規矩,對不對?不管怎麼說,我們隻有一個上帝,既是你的,也是我的,我們不能教他為難,對不對?”
黑胡子的眼睛狡猾地轉呀轉,最後定在兆學疚身上,兆學疚馬上回他一個熱情的笑容,他滿有把握,他跟他是一類人,也自然而然站同一陣營。然,出乎意料的,他忽然不再憤怒,反倒願意講道理、講規矩了,他滔滔不絕地講——
“好吧阿羅,人你帶走,反正是帶走一個,小和尚留下,你把這家夥帶走,呐,學者,很能說的學者,猶太風俗很尊重這樣的人呢,你更願意當個溫和的老派猶太人對不對?像我哥哥那樣!那你一定不反對這樣的合理分配:中國學者歸你,中國功夫歸我!沒辦法,可有時候惡更需要力量,進攻的力量,而善,隻需要忍耐的力量,忍耐,以自身的痛苦去感化,最不濟也能感動一下對方。我受夠這樣了……反正這世上到處都是文弱的知識分子,總想著轟轟烈烈殺身成仁,腦袋中卻有614條互相矛盾的論點禁止自己動手,上帝作證,我們不需要再製造一個這種人。”
阿羅哭笑不得地怔在那裏,他那麼痛苦地與兆學疚對視了半晌,最後,他也叨念著上帝,並以上帝給他的勇氣和智慧,搖搖頭,堅決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