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國夢醒,我們終於被逼著到國際中去尋找新出路:洋務運動開始了,大小留學生出洋了,開展了些實業,創辦了些學堂,帶回來些‘自由平等’的口號,最重要的,我們終於建起了像樣的海軍,置辦了可以拉出來秀秀的艦隊!然而讓人痛心的是,這種精神並不是出現在第一次鴉片戰爭,而是在二十年後,被第二次鴉片戰爭逼出來的自省和開眼,可惜啊,歲月催人老,個人如此,國家也如此。原來同樣是東亞老牌國家,一樣閉關鎖國了幾百年,一樣被洋人的槍炮打開了國門,然而人家痛定思痛,已在第一時間維新自強……可憐曹景那好兄弟在甲午年趕回來,跟人家的海軍開戰,遲了二十年開磨的刀鋒,正好填上當了東洋人的炮灰渣子,一敗塗地。勉強還魂後,聽說就一直致力於海軍的鍛造,至於成效嘛,就是辛亥年在漢口配合瘋狗子大屠革命軍民,打自己人倒還裝得狠,丟人丟到媽媽的媽媽家啦!”
兆學疚與老薑頭兩人就如同對打中的動物,死死地盯著對方,老薑頭那雙奇特的眼睛裏閃射出凶狠果敢的光,清晰得如同蓋著偽裝的戰艦炮口直對著你瞄準。可兆學疚半步不讓,惡狠狠地反瞪回去——一時之間戰鬥的火花確實一觸即發。
伏翼嚇得渾身打顫,他能聽出導火索激燃的聲音,而他哥就是那個人見人恨的炸藥包。他本來隻想套套交情,一切以和為貴,這是他的處世哲學。不料,被兆學疚愣插一杠子,氣氛馬上大逆轉,他太清楚他哥這張嘴,氣性上來時,絕對的相向摩擦能把每句話都磨成子彈,不把人逼到你死我活是決不罷休的。看吧,就算老薑頭自己還沉得住些,他手下的那批人,有的紅了眼,有的繃了筋,有的大喘氣,有的在發抖,有的握著拳,更多的在摸武器,暫時沒失控是因為老薑頭的震懾力夠強,他還沒下令。
——而兆學疚仍在繼續撩撥:“身為遠走他鄉尋求快速富國強兵的‘愛國人士’們,歲月不饒人的速度真的相當快啊,而船長您……有人有錢有船有槍有炮,且還找到個躲避故國故人的烏龜殼……我這麼講還算公平吧?猶太人躲避戰難,是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可以為之奮鬥的國家,奔波遷徒流淌在猶太人的血液裏,人民把祖國背負在靈魂中,你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但是祖國將一直在你心裏。——瞧瞧我們中國人多前衛先進啊,還沒淪喪呢就已經找好了當亡國奴的退路,您的智商怎麼這麼高?您的格局怎麼這麼大?您的思維怎麼這麼全?整一個完美人生了!當然,你有祖國,隻要您不再見到它您就算擁有它。然後,心靈還能達到質樸純淨和海闊天空的境界,相信您還熱切地向往著逍遙、超脫和永恒,向往著清靜無為。請原諒我的好奇,您是打算根據您的新哲學,優雅地生活下去?公平一點嘛,這世界到處都是夢想著能和您一樣‘高大全’的人,給他們一點建議,可以嗎?”
所有的眼睛都因為怒火而灼亮了起來,雙頰泛紅,他們身上沉睡著的血統似乎瞬間蘇醒,因痛苦而激化的憤怒,轉而為狂暴,充滿全身……在他們的世界中卻恍如一世,年輕時的理想很輝煌,然而隨著時光在戰火中夜以繼日地流逝,年輕時的理想仿佛已經遠去了,仿佛融入了一種甜美的,有時又有點酸澀的奇怪的夢境中去了,每次短暫的休息時,曾經的理想或許會閃現片刻,但他們已經很長時間不再追求它了……然,他尖刀一樣的話卻讓人感到他們將永遠生活在同一時代裏,沒有裂痕——似乎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情緒,與所有的期待如潮洶湧起伏……生命是活的,它的夢想,在受苦。老薑頭沉默地舉起手,隻此一個動作,就壓抑住了所有的憤怒,他們粗喘著,熬煉著莊重和靜默的氣場,有一種忠實順從的味道。
兆學疚似乎倒有些滿意,又道:“不錯,我們都保留著我們的憤怒吧,積聚起來,希望爆發的時候能有些催生的力量。”
老薑頭烈火一樣的雙目漸漸裂變成一片深邃悲傷的海,隻覺得火燒火燎的灼痛從胸口中央無休止地往外放射,沒由來、沒預警地穿透他的心,他看到兆學疚的眼裏忽然閃過不知所措的驚,於是默默地偏開對視的眼——他不會崩潰,捶胸頓足或作出其他戲劇化的舉動,不會……隻會在無意間撫著臉,發現臉已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