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實在太對他的胃口了:許諾一大堆,可是沒有一樣是牽扯到實物的,一大堆的空頭支票,隻想空手套白狼的主兒!聽他說話,隻要你肯聽,你一準得迷惑——這類跟兔子急拐彎一樣出人意表的話、各種意念紛亂如麻,攪得人頭昏腦脹,他又有千百種流言和故事,無數謊話和傳說,在頭腦中像蜂群一樣嗡嗡喧鬧混雜,五花八門的念頭,個個都很奇特,很形象,且剛一形成就立即變化蔓延,在你頭腦中川流不息,宛如連續不斷的夢境天堂。可惜他碰到的是小榕樹——他不用抬眼,就可以認出,這小子百分百是個猶太人,精明吝嗇的猶太人——糖二說過,若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民族比中華民族更精明勤幹堅韌耐勞,那肯定是自稱上帝選民,卻被上帝遺棄了幾千年的猶太民族。再說,這些年來,跑到中國來做生意的猶太人並不少,真的不少。
錢,生意,交涉,搶劫;商人,海盜,猶太人,中國人……這片海域應該很精彩——殘酷的故事,往往都有個精彩的開頭。
天色越發地明朗了,若即若離的霧紗漸漸淡開,天際一片蒼藍,下麵相互映襯的綠色液體仿佛會發光一樣,自透出了明澈的光彩,中央不時有黑色的翅膀長鳴著飛來飛去。兩隻船幾乎並行著,旗幟和風帆啪啪作響,水花十分輕俏。
阿羅十分節省地關閉了所有衝渾天光的船燈,拉開了節能杠,再次回到船欄前,船上的人終於可以無遮無擋、開誠布公地打量、評估對方了。
小榕樹和柳生這時穿的都是那豪華的海盜服飾,刺激得那同樣花裏胡哨的小子兩眼滿是金光,可見大家的品味都還差不多。
這下就輪到小榕樹主動出招了,他先試探性地摸了摸口袋,那裏叮呤當啷的,那小子細長的灰眼睛馬上閃閃發亮起來,他的臉雖然早早地拉開了成年人的長形,不再圓潤,但他栗色的頭發一縷一縷地蓬鬆著,就如同溫暖的鳥羽一樣合著蒼白的臉頰,看起來似乎很有趣。而在他滔滔不絕的糾纏中,他們知道他就叫阿羅,是這片海域的公使,而阿羅號就是以他的本名來命名公船。
幸虧是慷他人之慨,小榕樹從口袋裏翻出了一個金幣,在那小子藏不住發光的細長眼睛下招了招,大方地扔了過去。阿羅敏捷地在空中一把撈住了,他二話沒說先裝進了口袋裏,又清了清喉嚨,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莊重嚴肅些——小榕樹也一樣。
“有句古老的蓋爾諺語:‘讓所有乞討的手都能裝滿。’這是鼓勵我們對所有的祈求都應許。毫無疑問,你想讓我幫你解決一些事情……也許你的傷口讓你不適,你想讓我幫你祈禱。要是你祈禱的話,上帝會幫你的。”他注意到小榕樹的肩頭受傷了。
小榕樹懶洋洋地點頭:“好吧,我同意。”
“那你為什麼不呢?非洲人認為,人的靈魂來自父親,血統則來自母親;景教徒們相信上帝生活在火中;基督徒卻相信上帝有兒子;佛教徒相信人死後會轉世投胎成為別的東西……看吧,就像千千萬萬的海浪各不相同,可又不是完全不同,也許我們人也是這樣,海浪一樣各不相同,然而都來自同一片靈魂之海。在這個地方,你幾乎可以像上帝那樣愛人類,明知他們有罪仍然愛他們。”這時,他的目光並未膠在小榕樹的錢袋上,似乎在看著天,看著海,又或許是在看天和海外的遠方,一時間有些恍惚的失神,他的目光天真而蒼老,嘴上常常掛著一種永恒沉醉的微笑,顯得憂鬱而厭倦、諷刺和睿智。
小榕樹默默地看了他一分鍾,直到他又露出那職業的討好笑容——“我不需要幫助,我自己應付得蠻好。”說著他又扔給阿羅一個金幣,阿羅當然又馬上把它裝進了口袋。
“但是你一定有些事情想問我,這沒什麼,哥倫布說‘南美的金子是太陽的汗水,銀子是月亮的眼淚。’然而即使哥倫布死在搖籃裏,美洲還是會被人發現的……也許你犯下了罪行,希望有信仰能開脫你。”他仍在小榕樹受傷的肩頭上熱心地猜測。
“不是,我們中國人講究做得出,擔得起,眼下舒服就成,也不在乎下地獄,反正那是下輩子的事。”小榕樹毫不客氣地以偏概全,反正他自己是這樣,他暫時代表了全體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