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且悲且喜地微笑,她在心裏默默地安慰他,祝福他們。
這時,屋頂上已經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向南麵遊移,他們下河,船槳擊水時,聽到了兆學疚壓不住的豪邁,忍不住高聲道:“走啦!若果我們不能劈破這天下的三萬六千頃青琉璃,周覽世間的七十二峰之勝,就失卻這船的意義了。別忘了,世界在等著我們去改造!”
秋千繼續微笑……他們行到沅水時,正好端午,這樣正好,他們傳唱出來的《河伯》會一路陪伴著他們,讓他們在歌聲中,一次一次地告別——
“和你一道遊沅河,衝起大風破大波。
龍車水上浮,荷花車蓋罩當頭。
有角龍,兩條青。無角龍,兩條白。
龍車飛上昆侖山,眺望那東西南北方。
精神多飛揚,誌趣多飄蕩。
太陽下山人悵惘,不想回故鄉。
忽然想到水中宮,屋頂魚鱗壁畫龍。
紫貝嵌門柱,真珠飾房櫳。
水裏如何來嬉戲?乘著白龜逐文魚。
同你暢遊到河邊,水花亂飛濺。
你向我拱手,告別向東走。
送你送到南河岸,水波滔滔來歡迎,文魚對對來作伴——拜拜!”
拜拜,再會!最後告別的是小和尚一心。他真誠地告別。他珍惜,但不留戀,人生很長,故事也很長。
而眼下,透過這扇窗戶,可以看到那火一發不可收拾地燒將去,罌粟的香毒爆發到最大,而後,它們將熄滅、將消散、決不可救滅了。癲狂了一天的人們終於在最深沉的睡夢中驚醒了,他們在呼籲、在奔走、在哭號,這個世界終於起火了!
關鑫就擠了過來,拎了個酒葫蘆,從窗口爬上去,上樓前,他深深、深深地看她,目光裏也燃著火,爆炸似的火,熾烈,但注定一閃即逝。
悲憤交加的人會順著蛛絲馬跡尋到這裏來,人們會舉著火把,怒氣衝衝地趕來,恨得要把人扒皮剔骨。而他,就在他們尋到的地方,在火箭射出的屋頂上,喝酒。而他的身邊,還放這那支神力非凡的神弓,箭已經射完了。
最好、最壞的人,統稱善惡之神,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適合他的身份了,更適合的,還有他的歸宿——他將會在晦氣最盛的端午,被他的鄉親們生生地削下皮來,補輟人皮鼓——不要隻是抱怨殘忍或愚昧吧,要相信,這也是一種原始而野蠻的榮譽。
人皮鼓補好了,敲起來的時候,總是有些震懾和威嚴的,原始純樸的信念總會回來的,因為罌粟燒掉了,它的魔力也總會消散的,人們會漸漸安於貧困,青年人的熱血會騷動,然後,他們會漸漸懷想起他們的寨主、田忌、樹老大的手足們……然後,這些人的故事會漸漸流傳出去,他們會生生死死、真真實實地感動一些人、煽動一些人,他們會打出去,在他們的故事裏,繼續去尋一條青年的路,成就更新一種血的傳奇,就像他們的先輩一樣!就像他們一樣!
然後,留下來的,沉澱下來的,會是最淳樸的人們,人皮鼓從此會成為邊城男女老少皆喜歡的一項民俗活動——貴客來了跳迎賓鼓,逢年過節跳四麵鼓,婚家迎娶跳猴兒鼓,喪事祭壇跳‘老人鼓’……苗鼓將代代相傳,輩輩不衰;隨著年代久遠,花樣打法會愈來愈多,為了便於苗家的鼓手們切磋鼓技,交流打法,每年五穀豐登的金秋九月九日,傳統的苗鼓節將更為隆重。苗鼓節的這一天,四鄉的苗民會請出封祭的人皮鼓,抬至跳花跳月坪上,擊鼓狂歡,通宵達旦。長者坐在尊位上評判著,回憶著他們的苗鼓歲月;中年鼓手們則各施絕技,閃展騰挪,要比個高低;青年男女們則以鼓為媒,擊鼓盤歌傳情。有緣者,成雙成對踏著皎潔的月光走進密密的叢林……
但這都是以後的日子了,眼前,孩子被這驚天動地的暴亂鬧醒了,哇哇地哭,秋千就輕輕地搖著,哄著,一邊到灶下去燃起了灶火……是的,不管烽火如何熾烈,炊煙,決不能斷頓,嫋嫋延綿,一路飄向未來。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