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和關鑫等人遲一刻才來到,罌粟和血光確實能瞬間吞噬人的思維和意識,他們在最短的時間裏悲傷、驚恐、熾熱、沸騰、瘋狂……隻能本能地撲上前去,要把那最親的人從瘋狂的人們那裏解救出來,可人在這裏,似乎全都回歸原始,隻能由著本能而行,野獸一樣,他們瘋狂地、絕望地打鬥著,拳腳飛揚、血肉橫飛……
罌粟在血肉和靈魂的瘋狂中笑吟吟地誘惑著、蠱惑著……誘他們全都爛死在裏麵,再出不來!
這殘忍而醜惡的混鬥!天也憤怒了,天雷一聲咆哮,人們有些震畏,手腳就有些遲疑,再頓得一頓,原來是那人皮鼓聲天雷一樣滾滾而來了……人們心頭一震,頓時解除了瘋狂的魔法,隻驚惶、戰栗、順從地站著那裏,側耳而聽——這原始信仰,竟然震住了這原始的野蠻和瘋狂,誰能料到?糖二先生的浪漫感性做不到,關鑫的沉重冷靜做不到,田忌地淡定成熟也做不到,反而把自己也陷於了這瘋狂之中,隻有這原始的人皮鼓,補撮著曆代英雄的皮囊,凝聚著無數好漢的傲骨,沉澱著幾千年的雄心和遺恨,遙遙5000年,魂音一統,千年如一,根本無需說話,無需激昂,它已以幾千年不變的頻率和滄桑,輕易地做到了。
追溯其民眾的血統,他們多為5000年前苗族祖先的後裔,在傳說中人類最早的戰場上,這個蚩尤,是個丟失了家園的悲劇英雄,如今,此地的山、水、人,仍共同保留了一種有意無意的矜持,似乎他們早已看透,有過與世無爭的決心。可是,他守不住中原富饒的家,幾千年後,他的後人似乎也難以守住他們無奈退居的山野,山野間的貧瘠、蒼涼的家……家園,千古一脈的哀傷!
湘夫人在那高而獨的吊腳樓頂上,素衣捶鼓,無聲地悲泣著、控訴著,難道這就是一個結局嗎?湘西,寧靜和喧囂,不可調和,隻有對峙,必須失去,才能改變,純粹,是一種憂傷的理想。
然而,當生活既不是簡單的火焰時,它本身是很沉重的,需要韌性地支持,需要產生這韌性支持的力量。
你們這些好漢們,你們懂得理想,可你們懂得生活嗎?
鼓聲中,人們自驚惶陷入了深思和自省,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遙遠,所有的動作都停頓了,隻有伏翼,扛著他的兄弟,踩著這捶動的大地的心跳,默然如泥雕,沉靜如石,一步一步地走了開去……無需戰鼓的重喝,他自始至終,是唯一清醒著的人。
罌粟在無邊無際裏招搖著蠱惑的香,血,一波一波地點綴開去,田忌微微舉起雙手,手上染著紅紅的血,而他卻恍惚忘記了為何而殺……他側眼去找他的哥哥,他同樣微舉著斑斕的血手,黑麵深沉得就如同山中最沉默的岩石。他沒有錯愕,朝著人皮鼓響的地方,舉高雙手,微微一按,鼓聲應令而停——
四下裏,關家寨的神兵遲得一步才浩浩蕩蕩而至,加上新近吸收的一大批流寇,更顯得氣勢驚人。
人們恍惚而驚懼地看著一地狼藉的血痕,那終日微醺的關二銀,已經完全消失在這罌粟地裏,尋不出一塊完整的軀體來了!人們於是恐懼,為了自己的殘忍,也為了來自權威的報複——他是關鑫的父親!然而,如果關鑫也像他的父親一樣,像糖二先生一樣,要摧毀這命根一樣的罌粟,他們要怎麼辦?更多的男男女女湧了過來……在人數和氣勢上,竟然也不次於關家寨的神兵隊。
統一……這是多麼艱難的一個詞語,由英雄統一民眾,還是民眾推舉出服從他們統一利益的英雄來?人們惶惑著,等待著一個毀滅性的挑戰。
田忌忽然明白,縱然呂子是關鑫生理和精神上的父親,但無論如何也不及關二銀的親厚與無所不在的包容——隻有在關二銀麵前,他這個深沉僵硬如石的哥哥,才會剝落外圍冰冷凝固的石框,會惱怒,怒形於色,會耍賴,回歸孩童本色,會沮喪任性,會要求,會得意,會像一個有父親可以埋怨、依賴的兒子。如今,他是一個失去父親的兒子,正麵對著殺害他的父親的凶手。
田忌忍不住走近一步,關鑫的眼睛慢慢地瞭過一圈,人們惶惑地回避著他的眼,田忌接著他石頭一樣深而硬的目光,那完全沒有波紋的目光,他看不懂他,他也替不了他。這是劫,也是代價。